驕陽當頭,大地卻如蒸籠一般,濕氣甚重,萬物好像蒙上了水汽織成的薄紗,連枝上蟬鳴也不似往日的歡快。
沐清站在屋子門口,看著院子里蹲著的黃狗嘴巴大張不住地吐著舌頭散熱。她挑釁似的用力地揮動著手里的團扇猛扇,“呼哧呼哧”發出不雅的聲響。再對上望過來可憐巴巴的狗兒,沐清不禁暗笑,幸好當初沒投到畜生道,不然這鬼天氣披著那身毛,還不得熱死。
只站了一小會兒,沐清就覺得身上冒汗,趕緊搖著扇子進了屋,端起案幾上的酸梅湯一口氣喝了起來,一碗下肚,頓時暢快了許多,“用冰鎮過的,喝著真痛快!”
一低頭,發現案幾上還有個瓷盤盛著果子,是配酸梅湯用的,她不禁笑道:“還是碧煙貼心,怕我口酸。”說著,端起盤子端詳,看看里面一粒粒乳白色沾著糖霜的蓮子,沐清突然有些失神,低聲呢喃著:“糖蓮子……唐心……”
唐心!許久不說這名字了,沐清都覺得有些陌生。
三個月前,她爬山時不慎跌了一跤,醒來時就發現躺在陳家東廂的床上,直到母親錢月娘撲上來,哭天搶地喊“沐清”,唐心才意識到自己穿越了。
記得當時,父親陳愈見她像不識的人了,還備了厚禮專程請了丹棱的名醫來給沐清看病,最后大夫說身體無恙,怕是高熱燒壞了腦子,所以不記事了,得慢慢調養,旁人引導方可恢復。后來她才知曉這陳家六歲的獨女沐清是因被人錯綁,受了驚嚇,回來后就高熱不退昏迷不醒。等過了五日,退燒醒來的卻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來此的唐心。
“天禧四年……”從錢氏口中知道這個年號時,唐心大窘,她不是文史通,連個年號都記得一清二楚,自然不知道自己穿到了哪里,幸好后來聽京城里來的商人和父親談起過什么天祺節,紀念皇帝降天書,才反應過來自己到了造神皇帝宋真宗統治的年代。
陳家祖籍杭州,父親接了族里的在蜀中茶葉生意,定居眉州丹棱五年有余。
前世唐心本就是個孤兒,父母去世的早,從小寄養在舅舅家里,舅媽待她不好,舅舅又是個妻管嚴,不過念在死去的姐姐份上,還是偷偷攢了私房錢供她大了大學,后來,她就全憑寫寫畫畫的功底搞設計賺點外快交學費。畢業了,進來咨詢公司做物流項目,好不容易混出點名堂,卻出去玩時不小心丟了性命。
穿越來父母的疼愛讓她體會到了久違的親情溫暖,那點初來時的彷徨無措、鳩占鵲巢的愧疚也隨著陳愈和錢氏細心呵護慢慢消散。自此,她便以沐清的身份活了下來。
沐清收回了神思,目光又落在那盤糖蓮子上,伸手捏了顆放在口里,甜絲絲的。唐心也好,沐清也好,她活過來就會珍惜,安安穩穩地享受現在這如糖蓮子般平靜甜蜜的日子。
這時,竹簾一陣晃動,一翠衫少女走了進來,約莫十五六歲,梳著雙丫髻,滿面春風,“小娘子,杭州來信了,四爺說過些時日便要啟程回杭州。”
“碧煙,瞧你樂的,想家了吧?爹可說了為何這般著急要回杭州?”
碧煙瞅著沐清額上滲出細汗,忙用帕子給她拭干,取了團扇,給沐清扇風,“聽說是老太君七十整壽,家里來信說讓四爺帶著家眷回杭州祝壽。”
“祝壽?”沐清扔了個糖蓮子到嘴里,邊嚼邊道,“這段時間娘有得忙了!也不知道這年頭的杭州是個什么樣?對了,碧煙,你沒問問送信的你家里的情況?”
“唉,這次是大老爺家的恕二爺和何掌柜過來的,奴婢上哪里去問啊?!”
“嗯?恕二爺,何掌柜?”沐清愣了愣,拍了拍手上的糖霜,低聲呢喃,“奇怪,這事兒有點不對……”
碧煙不解,“小娘子,你說什么奇怪?”
“無事,走,去看看娘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小娘子,你才多大點人,能頂上什么事?小娘子,……唉!”碧煙還沒回過神來,沐清已經出門去了。
沐清一路小跑到了母親房門前時,屋內陳愈和錢月娘夫妻兩個正在說話。
沐清停了腳步,貓腰躲在窗邊不再往前,就聽見陳愈氣惱道:“也不知道沐清被綁一事是怎么傳回杭州的……才讓他們便順理成章地打著老太君的幌子。只怕這次回去,短期內不回蜀地了。”
“這么多年都不讓回去,這次倒突然來信兒說老太君惦記曾孫女。那些人存了什么心思,以為別人看不破?明眼人一看也知是大房眼紅這兩年生意有起色了,攛掇老太君讓恕二來替你。當初我就說讓你留一手,你偏不聽,非要做出個樣兒給家里人看,可爹他老人家怎么也沒提前派人來知會一聲,就這么看著大房明搶?”錢氏有些疑惑。
“爹?他何時關心過家里的吃穿用度?整日里沉迷于那些古董珍玩,興致來了畫上幾筆,唉,誰知道大伯又給他許了什么好處。”陳愈話里盡是無奈,“三哥在外做官,五弟還要進學,這上下打點,還有家里諸人日常花銷指望公中分下的例錢和那幾處莊子、鋪子上的進項哪里夠?既然自家里都不說什么,我便放得干干凈凈,遂了眾人的愿!誰愿背井離鄉?還不如守著幾畝薄田,侍花修竹,逍遙快活!”
錢氏寬慰道:“罷了,別置氣了,自個兒身子要緊。事已至此,咱們還是先準備壽禮、行裝,一切等回了杭州再從長計議。”
“哎!也只能如此了,老太君的壽禮就勞煩娘子費心了,再找個先生算下出發的日子。這幾日我還得把鋪子里的事情跟恕二交待清楚。沐清那邊,你也得和她說說家里的規矩。”
“省得了,官人放心!”
陳愈又交待了錢氏幾句,便回了鋪子。
沐清躲在角落里,等陳愈走后,才探出頭來,透過敞開的窗戶,瞧見屋里只剩下錢氏一人靜坐失神,俏麗柔美的臉上雙眉微蹙,也不知道愁些什么?是舍不得生意上豐厚的進項,還是根本就不想回去?
雖說沐清和錢氏相處才三個月,但錢氏的性子多少還是有些了解。自然聽得出錢氏雖然面上規勸陳愈,只怕她自己心里更是忐忑。加上陳愈和錢氏很少提起杭州的事,而剛才陳愈的口氣也知道他對那個“家”的感情也不怎么深厚,反觀錢氏此刻的神情,沐清覺得他們夫婦倆個與家中的關系并不像面上那么和諧,不然也不會五年前被“發配”來此地。
沐清自知還小,這些家里的事情她現在是幫不上大忙,也輪不到自己操心。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裝小孩撒嬌,逗逗錢氏開心。她整了整衣衫,邁步進了房間。
“娘!”沐清大聲喊著,“碧煙說要回杭州了。那杭州好玩嗎?”
錢氏聽到女兒喜悅的聲音,面上立刻露出笑容,撫上一頭扎進懷里的女兒,似是懷念,“沐清就惦記著玩,呵呵!杭州?娘也多年沒有回去了,記得沐清離開杭州時才剛會走路,如今也大了……若是沒有那些煩心事……”
說到此,錢氏面色一黯,陷入沉默。
沐清見錢氏半晌不說話,神色有異,就知如她所料,陳愈夫妻在本家時肯定發生過什么事情,她扯了扯錢氏的衣袖,“娘有什么煩心事?”
“哪里有?娘沒有煩心事!”錢氏撫了撫沐清有些凌亂的額發,“等回到杭州,沐清要見到祖父母,叔伯們,還有兄弟姊妹,平時娘教導的禮數要謹記,莫在人前失了禮數。省得嗎?”
沐清點點頭,“省得了!沐清剛出來跑得急了,現下渴了,跟娘討碗蓮子冰糖水喝!”沐清不適時宜地打斷了錢氏的話,揮著小手扇風。她曉得若是讓錢氏再說下去,指不定又要嘮叨到幾時。
錢氏從瓷盅里倒了碗糖水遞給沐清,“給!今個午間許你多喝一碗。你身子底子薄,即便暑熱難退,這冰鎮過的糖水你多喝無益。”
沐清著實渴了,捧著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來,錢氏無奈地笑笑,“哪里像個女兒家?以前也未見這般跳脫。也怪我見你大病初愈,這幾個月沒拘著你好好學規矩,倘若回了杭州還這般,只怕有人又要嚼……”錢氏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么,低聲呢喃道:“你若是個男孩,也許……”
沐清喝完了糖水,笑著打斷了錢氏的話,“多松快一日是一日,娘你勿須擔心!”沐清在碗邊舔了舔,然后砸吧了幾下嘴唇,“沐清回了杭州自會守規矩,不讓別人說三道四。”
錢氏微微一愣,自己女兒真的長大了,心思也通透了。
錢氏知道這變化好從那場大病后便有了。原來有些駑鈍的女兒病愈后像換了個人,口齒伶俐,也沒了六歲孩子的膽小怯懦,還主動要求開蒙習字。即便平日里偶爾玩鬧,卻好像會看人眼色,決不再人前失禮。不是身材、長相、身上胎記樣樣對上,錢氏還真以為自己認了別人家的孩子回來。陳愈見她患得患失,笑著說她看孩子憨頑,擔心,現在開竅了,她還擔心,真真是杞人憂天。錢氏后來想想也許是當初自己沒有看護好女兒,害她無辜被綁,才讓女兒受了刺激,一下子長大了。再每每見女兒善解人意,她就不免生出愧疚之心,心酸傷感之余,卻也甚感欣慰。
錢氏現在想來,女兒也好,男兒也罷,如今都是自己的孩子!即便當年是個男孩,只怕在有些人眼里也沒有多大分別。該面對的總要面對,自己又何必再胡思亂想,自尋煩惱?現在有個貼心的女兒比什么都好!
沐清不知錢氏心思轉到了自己身上,夾了桌上的果子吃,還嘟囔著給錢氏講閑下聽來的趣事。錢氏心事暫時疏解,也與沐清一起說笑,母女倆個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