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整個漕運體制上的腐敗低效,正常狀況下維持河運亦十分困難,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歷代王朝除了“治河”之外,在水利上的最大的開銷就是維持運河的通暢。運河從南到北,二千多里,沿途要設置無數的水閘、水塘,開掘人工河流來調節水位和水量。特別是進入到山東之后,還要受到變幻無常的黃河河道的影響。每到入冬,淮河以北河道還會上凍,漕船無法通行,只能“守凍”。
維持運河設施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保證運力亦要花費。大量的漕運軍丁和漕船又是一筆巨額的開銷。整個漕運之艱難,花費之大,從經濟成本上來說是完全不合算的。純粹是“政治需要”的產物。
朱元璋建立大明定都南京而非北京,未嘗沒有“就近取糧”,靠近政府財賦供給地,減少轉運成本的考慮。
趙引弓從經濟角度和體制角度同時黑大明的漕運,事實清楚,論據充分,外加2021世紀以來中外歷史學者的考據、總結和評論,由不得張溥不佩服。
張溥對漕運的弊端早有認識――否則也不會建議朝廷將太倉的漕糧改為就地撥給軍食重生一天才狂女。但是他沒有全面的研究過這一問題,現在聽趙引弓娓娓道來,條理分明。心中暗暗吃驚。這位趙老爺雖然四書五經,經史子集稀松之極,心中倒是大有丘壑!論及“經世致用”之學。自己身邊的人還真沒有幾個能夠勝過這位趙老爺的。
他越聽越驚訝,直到趙引弓說完,才緩緩道:“先生大才!”
“不敢!一點私見而已。”趙引弓只覺得痛快淋漓,心情舒暢:眼前這個人可不是一般的張三李四,而是大名鼎鼎的張溥!這樣的人能贊自己一聲“大才”,不免有些令人飄飄然。
“那先生以為,漕運敗壞既是根本,漕米苦民之事當做何解?”
趙引弓蓄謀已久的一句話馬上拋了出來。
“唯有廢河改海!”趙引弓沉聲說道,“漕運積弊已深,非另起爐灶不能為!”
這話說出來極有震撼力。自從隋代開鑿運河,唐代開始東南成為王朝的財賦所出之地,漕運就成為維系王朝運轉的大動脈。每年秋季源源不斷北上的漕糧通暢與否可以說是關于到王朝的生死存亡的要政。
張溥是學富五車之人,知道廢河改海并非趙引弓的首見。過去早有人這么說過,而且元代的漕運正是海運的。
但是一般人對大海都有畏懼之心――特別是中國這樣的傳統大陸國家,除了沿海居民之外,多數人都覺得坐船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何況將數十萬石的糧食裝在海上漂洋過海!想想就覺得不甚安心。
張溥也不例外。他對海運沒什么直觀的認識,說道:“海上風波無常,聽聞朝廷從登州運往遼東的糧餉半途都要漂沒許多,這漕米乃是國家之根本……”
趙引弓心想:這漂沒與其說是給海龍王了,不如說是給了一班官員將佐們了――恐怕歷任的登萊巡撫、東江將領、戶部官員……都在這漂沒中賺了夠花幾輩子的錢了,要不是這會大家都認為國外都是“蠻夷之地”。恐怕老婆孩子早移民了。
“海上行船,漂沒是難免的,只是未必都是天災。”趙引弓點了一點,隨后又說道,“先生請想:大元享國雖短。亦有九十七年。若是漂沒如此之多,大元恐怕連七年都保不住。”
和張溥的談話持續了差不多好幾個小時,趙引弓在經濟問題上顯露出來的深度和廣度令這位明末的文壇盟主大為欽佩。應該說,復社并不是一個空談義理性和儒學的團體,對“經濟致用”之道還是相當重視的。
雖然最終張溥也沒有給趙引弓一個確切的答復,但是趙引弓感覺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大致已經達到了。
乾清宮里。在深夜依然亮著燈光。
宮里的鼓樓已經打了三鼓,然而御前的牌子們依然在悄悄的剪著燭媒。看樣子,今天皇帝又要通宵批閱奏折了。
燈火通明的暖閣里,御案上,整齊的疊放著成堆的奏折和塘報。這些全是下午剛剛從通政司送來得。幾乎將半個書案堆滿。
皇帝坐在御案后,燈光下他的面色晦暗,這是長期熬夜心力交瘁的人特有的面色。每日看不完的奏報,處理不完的政務。論到勤政。崇禎不僅比他的父親、兄長、祖父都要勤勉,就算是放在整個大明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然而,就如同一個勤奮無比的學生卻始終考試不及格一樣,他的勤政并沒有給大明的國勢帶來一點好轉,反而愈發的每況愈下。
各地天災:旱災、大水、瘟疫、地震、匪患……請求減免糧賦和救濟的奏折雪片一樣的從各地飛來,就是一向富庶,國家財賦重鎮的東南地區也不斷的遭到災害。本來已經嚴峻的財政簡直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
軍事上的壓力日趨增加,堪稱內外交困:不僅陜西的流寇漸成氣候,原本一直在關外肆虐的東虜的入寇關內更是給了他很大的震動。
似乎大明的局面還不夠糟糕,就在奢安之亂總算漸漸平息下來之際,廣東方面又來了一股海上巨寇髡賊,一度入侵瓊州,竟然還打到了廣州城下。兩廣總督王尊德出兵討伐,結果廣東總兵何如賓在瓊州慘敗,廣東官軍幾乎全軍覆沒。接著又是這股巨寇在廣東殺掠地方的塘報雪片般的飛來。
幸好,髡賊圍攻廣州城數月不下,又退回到海面上去了,廣東方面雖然奏報地方損失慘重,但是總算沒有失陷州府,他也下詔免去了被兵地區的若干府縣的夏秋糧賦。這多少讓他的心情寬舒了不少:廣東現在是僅次于東南地區的第二餉源地。如果廣東再糜爛,這朝局他真覺得要沒法支撐了。
當接到廣東巡撫李逢節的奏報髡賊已退出虎門,去向不明的時候,他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雖然從奏折和塘報中支支吾吾的語氣和閃爍的言辭中他知道當地官兵多半是又打了若干敗仗,損兵折將,地方糜爛,最后不過是對髡賊“尾隨護送而去”。
這樣的結局對他來說已經是很好的了:髡賊總算沒有成為一患,瓊州府失陷的各縣也已經收復。大明在東虜和流寇上流了太多的血,再也經不起一個新的髡賊了。廣東方面雖然損兵折將,但是總算沒留下后患,光這樣他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然而這樣讓他感到寬慰的奏折并不多,每天流水般送到他御案上的總是無窮無盡的壞消息。最近幾個月,登州兵變成了困擾他最多的朝務。
兵變這種事情,原本已經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從天啟年間起,軍隊日漸跋扈,此起彼伏的鬧餉、兵變,毆打文臣殺戮將領已然成了家常便飯。特別是東江,自從毛文龍被斬之后就一直沒有太平過。沒想到現在東江的遼人竟然在登州起事,公然占據州縣,殺害官員起來。
事情越鬧越大,有奏報說叛兵已經連下了七城――特別是登州的失陷令他十分震動。登州是遼東戰線的海防重鎮,不但連接著東江和山東,還起著和朝鮮聯絡的口岸作用。朝廷在當地多年經營――特別是孫元化當了登撫之后,朝廷每年在登州花費八十萬兩銀子的軍費用來練新軍,造大炮。如今竟然全部灰飛煙滅,如何不讓他感到痛心疾首。
盛怒之余,他幾次想將孫元化革職拿問。但是每次都沒有下決心。
孫元化從登州突圍逃出之后,現在正在萊州布置防務和進剿事宜,如果這會將他拿下,一時半會也無合適的人選接任。其次,登萊一帶的軍隊大多是孫元化統帶過得,新派巡撫去,恐怕會軍心不穩,萬一再鬧出事情來豈不是雪上加霜。
而且徐光啟、周延儒兩位大學士竭力為孫元化開脫,奏請皇帝讓他待罪效力。
這二位大學士都是皇帝頗為敬重依仗的,他們的意見也不能無視。
眼下,最讓皇帝感到頭疼的是由此而來的激烈爭論。
一開始,是激烈的剿撫之爭,漸漸的,就成了對熊明遇、周延儒的集中攻擊。雪片般的彈劾奏折堆滿了他的案幾。
熊明遇也就罷了,周延儒辦事干練。是內閣中不可或缺的能為他理事分憂的人物。現在因為孫元化的關系,奏折都把矛頭指向周延儒――孫元化能當上登萊巡撫是周延儒的運作,孫元化饋贈過貂皮人參等遼東特產給過周延儒,這些對掌握著東廠和錦衣衛的皇帝來說都不是秘密。
“諸臣工說是要治孫元化之罪,無非是意在周玉繩罷了。”他在心中這樣暗想。心中有些疑惑,這其中莫非有黨爭的事情?皇帝最忌諱的便是這“黨爭”。
但是最近雪片一般針對周延儒的彈劾,使得他原本對這位首輔的信任感也漸漸的產生了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