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闌尾炎穿孔,還好送得及時,現在已經沒啥大事了。”
齊院長略微有些疲憊地走出手術室,當眾宣布了這個好消息。
柳俊想起前世電影電視中見過的那些鏡頭,不由暗暗好笑。往常總笑話導演沒新意,老給醫生編這么句破臺詞,如今看來,倒真是來源于現實生活呢。這不齊院長一出來,張嘴也是這么一句?
就在給小青姐做手術那會,嚴主任和柳晉才已經將情況問了個大概。
柳晉才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敢一個人摸黑打亂墳崗里過的主,平日里最恨的就是裝神弄鬼的家伙,聽二姐繪聲繪色地描述兒子與師公斗法的場景,不由得眉飛色舞。
嚴主任表情更是夸張,甚至鼓起掌來。
“了不起啊了不起,晉才,真眼紅你生了個這么厲害的兒子。”
柳晉才笑道:“主任,不興這么夸小孩子的,要將他夸上天了。”
行啊,老爸!
柳俊在心里說。
這才轉做行政干部幾天,說話的技巧又見長了。依照柳晉才的性子,擱在以前一定順著嚴主任的話題開個玩笑。那時與嚴主任分屬不同單位,開開玩笑原本無妨。如今可是上下級關系,嚴主任又對他有知遇之恩,再口無遮攔地開玩笑,就有些不妥了。適當的謙遜是必要的。
國內官場,對這個尊卑上下,歷來看得極重。
柳晉才稱呼嚴玉成為“主任”,而不是“嚴主任”,那也大有講究。既透著親近又不失尊重。一字之差,卻是奧妙無窮。這些細微之處的講究,想來也不會有什么人和他交流,應該是柳晉才自己琢磨出來的。
看來前世的柳晉才,只是缺乏這么個機會而已。一旦機會降臨,柳晉才的表現真還可圈可點。
齊院長宣布小青脫離了危險,大伙都松了口氣。七伯母當即就拉住柳俊的手,抹開了眼淚。柳俊不大受得了這個,頓時渾身不自在。
七伯畢竟是男人,倒也知道交代一下場面,連連向齊院長道謝,又向嚴主任鞠躬。至于柳晉才,那是自家族房兄弟,說感謝的話反而多余。
然而七伯不好意思向柳晉才道謝,卻將這個意思轉到了柳俊頭上。
“說起來,這回真是多虧了小俊呢……要不是他,我家小青就沒救了……”
偶滴神!七伯母抹眼淚已經叫人渾身難受,七伯再來這么一招,還讓不讓人活了?剎那間柳俊真產生了暴走的沖動。
唉,這個出風頭逞英雄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眼見七伯絮絮叨叨,還要夸下去,柳俊不得不將求援的目光望向了嚴主任。
也不知是嚴主任沒明白他的意思,還是故意使壞逗一逗他,對柳俊的求援視而不見,反倒變本加厲,笑呵呵地說:“不錯,小俊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看該給你發個大獎狀呢。”
柳俊頓時將這位未來的向陽縣太爺恨得牙癢癢的。
好好好,你既然如此促狹,待我使潑你看。
“伯伯好小氣,這么大功勞就發個獎狀,真是哄小孩子呢!”
“啊?”
嚴玉成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那你說說,要什么獎勵?”
“我要獎金!”
“小俊,別胡說。”
柳晉才頓時板下臉來。小孩子活潑調皮那沒什么,時機合適的話很能討人歡喜。這一沾上銅臭味,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嚴主任擺擺手止住柳晉才,臉上笑容不減:“那你要多少獎金呢?”
柳俊轉向齊院長:“院長,小青姐的醫藥費要多少錢?”
“這個,我還沒仔細算過,切除闌尾不是什么大手術,今后幾天的住院費、醫藥費七七八八的加起來,大概也就是四十塊錢左右吧。”
要換個地方,齊院長對柳俊這樣的小屁孩正眼都不會瞧一下。當著兩位主任的面,卻是不好拿大。
“好,嚴伯伯,我就要四十塊錢獎金。”
“哈哈,晉才,你兒子當真非同一般呢。小家伙,你是想要我們免了你七伯的醫療費嗎?”
柳晉才就跟著打了個哈哈。
這個事情,他可是不好表態,畢竟要避嫌。
“是呢,嚴伯伯,七伯家沒錢給小青姐看病。要是有錢啊,也不會叫那個什么師公來捉鬼了。”
嚴主任不笑了,很認真地看著柳俊,點了點頭,轉向柳晉才說:“晉才,我看這個事情要好好抓一下,破四舊那么多年了,農村社員還是那么迷信,要不得呢。”
這話正合柳晉才心意,馬上點頭:“好的。主任,我看不如大整頓一下,把這些裝神弄鬼的師公巫婆都抓起來,送到水庫工地上去出出工,也好給他們一點教訓,在全公社好好宣傳一下破四舊的必要性。”
“嗯嗯,這個辦法不錯,就是這么辦。”
柳俊卻目瞪口呆,心中連說厲害,嚴主任果然是天生做官的手段,輕輕一句話,就將四十元獎金的事撇到一邊,逮住師公巫婆出氣。
要說也不怪他,四十塊錢不是個小數目,相當于他一個月工資。而且也缺少個名目,不是隨隨便便說給就給的,這個先例不能開。假使全公社每個社員生病都要他免醫療費的話,他這個公社主任就沒得玩了。
只是苦了那些師公巫婆,無端端的要抓去修水庫了。
當時興修水利,乃是政府牽頭,各大隊出勞力,計算工分,沒有現金報酬的。這還是正常出工,倘是各大隊的四類分子(地富反壞),二流子這些有問題有劣跡的人,每逢這個時候,就要被抓進學習班,義務出工,不但沒有工分計。連飯菜都要自家帶。
這個專政手段,端的厲害。要不一個公社革委會主任,兵頭將尾的官,竟隱然有“百里侯”的威勢,用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來形容就是“跺一腳地動山搖”,這些強力的專政手段,居功不小。
見柳俊扁著嘴,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嚴主任笑道:“小家伙,你獅子大開口,伯伯偏不如你所愿。不但沒有獎金,連獎狀都沒了。哈哈,失算了吧?”
當下也不待柳俊有何言語,對齊院長說道:“老齊,既然病人家里生活困難,你們衛生院就盡量算優惠些,能免則免吧。”
老齊也是極有眼色的人,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嚴主任下了指示,老齊自然照辦,您就盡管放心吧。”
當下安排各人住宿。七伯母留在衛生院照看小青,七伯和小舅這些成年人連夜返回柳家山。公社只有一個三間房子的招待所,他們也舍不得花那個冤枉錢。反正十來里地也不遠。至于我們三個小孩子,自然不能再趕夜路回去,就在公社住下。
大姐在公社中學讀書,柳晉才調到公社后,也給她安排了一間宿舍。二姐三姐就和大姐擠一張床。好在天氣不算太冷,一個晚上也能將就。
柳俊就住在老爸房里。
剛在床上躺下,嚴主任推開門走進來。
“主任,累了一夜,你也辛苦了,怎么還不休息?”
柳晉才有些詫異。
“睡不著啊。索性找你聊聊天。”
“好好好,我也正睡不著……主任你坐。”
嚴主任坐下,瞟柳俊一眼,笑道:“要不還是算了,小俊也累了,該好好休息。”
柳俊一翻身坐起來,說道:“伯伯,我不睏。”
柳晉才說:“你明天還要讀書呢。”
柳俊撇撇嘴:“天天讀書,我也累了,想玩一天呢。”
想起周先生那張作息表,柳晉才頓時對兒子無比同情,當即點頭:“好好,就玩一天。你先睡覺。”
“嗯。”
柳俊剛一合上眼睛,柳晉才就掏出煙來:“主任,抽煙。”
老爸,您這不是故意整人嗎?
柳俊在心里又叫起來。
須知他的前世,乃是一個標準煙槍,每天要燒兩包煙以上。重生之后,身體倒是沒有了對尼古丁的依賴,然則香煙的那個美妙氣味,仍然足以讓他心癢難搔。
原就準備裝睡偷聽他們聊天,如今只有更加使勁將雙目緊閉,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唉,老天爺也是促狹,讓咱少穿越幾年不行么?哪怕只是三五年,趕上八十年代初,十來歲了,許多事情做起來豈不方便得多?就算仍是不能公然吞云吐霧,起碼每月多吃幾頓肉。給一家伙整回七六年,又是饞肉又是饞煙,整個一小可憐!
咦,不是說聊天嗎?怎么好一陣不見吭聲?
柳俊好奇地睜開眼睛,只見嚴主任神情嚴肅,似乎深有憂色,柳晉才的神情也頗不輕松。
“唉……這四人幫不都粉碎了么,中央的政策,怎不見調整呢?”
嚴主任深深吸了一口煙,伴隨著一聲嘆息重重吐出。
柳晉才不知嚴玉成言語所指,也不好搭腔,只是點頭。
“就說今晚這事吧,類似你七哥這樣,沒錢給孩子看病的社員,怕是不在少數。這樣下去不行啊。”
“嗯,年年辛苦年年受窮,不大力發展生產,終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是啊,大集體生產,吃大鍋飯,一起出工一起收工,人人磨洋工。集體沒有一點積累,無法投入,地力一年比一年貧瘠,產量只會越來越低啊!”
“這是個死結,中央政策不變,這個死結就解不開啊。”
柳俊暗暗嘆氣。當時基層干部乃至普通社員很多都意識到“大鍋飯”的危害性,卻無能為力。他知道,要到兩年后,也就是一九七八年的年底,安徽鳳陽縣小崗村的十八位農民才敢冒天下之大不諱,私自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由此拉開國內農村改革開放的帷幕。但是現在,還太早了些。對于這樣根本的大政方針,遠不是嚴玉成和柳晉才這一級別的基層干部所能撼動的。貿然鼓動他們去趟這個雷區,絕對有百害而無一利。待到歷史證明他們是正確的,恐怕也毫無東山再起的機會了。
柳俊緊張地思考著,有沒有什么辦法既能不觸犯中央現行政策,又能增產豐收,多少改變一下家鄉貧窮落后的面目呢?
但是他雖然自未來穿越回來,對于這樣的事情也全然無能為力。
“還是再等一等吧,說不定中央政策很快就會有變化呢。”
柳晉才安慰著嚴玉成,也安慰自己。
“嗯……眼看就要過冬了,山北幾個大隊,怕是要斷糧……這樣,我明天就去那里走一圈看看。今年決不能再餓死人了。”
紅旗公社管轄的地域比較大,而且大都是貧瘠的山區,尤以山北為最。是真正的窮山惡水,人多地少,老百姓常年在石頭縫里刨食。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紀,山北幾個村莊的貧苦也依舊觸目驚心,只能說勉強解決了溫飽問題。
聽嚴主任的話語,似乎山北幾個大隊往年曾經餓死過人呢。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家里也要有人管事才行。”
柳晉才笑了笑:“不是還有張主任嗎?他可是二把手。”
“嗨,他呀……”
嚴主任搖搖頭,不再說下去。雖然他和柳晉才交好,畢竟不愿當面貶低自己的副手。
柳晉才也就不再多說,笑道:“你放心去,家里的事情我會照看的。”
按照革委會領導的內部分工,柳晉才排在張主任之后,乃是三把手。但大家都知道柳晉才與嚴主任走得近,而且是土生土長的紅旗公社人,威望卻在張主任之上。
“嗯,有你在家,我放心呢。早點休息吧。”
嚴主任拍拍柳晉才的肩膀,起身準備離去,一眼瞥見柳俊賊膩兮兮的樣子,就知道他在偷聽,忍不住伸了他一巴掌,笑罵道:“小家伙,人小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