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離開柳家山,住到公社來了。
起因是周先生調到公社來上班。而周先生能來公社上班,出于柳晉才的提議。追根究源,還是與崔秀禾在紅旗公社鎩羽而歸有關。
那次崔副主任在紅旗公社足足吃了一癟,被嚴玉成頂撞還則罷了,因為嚴玉成資格比他老得太多。大革命前,嚴玉成已是縣委辦副主任,后來轉任農業局局長,崔秀禾尚是一個小工人。搭幫大革命,崔大哥一路飆升,占據了縣革委副主任的權位,在嚴玉成面前,心下畢竟有些底氣不足。官場歷來特重論資排輩,后來居上的干部如果沒有幾分真本事,威望往往不高。崔秀禾底子太差,全靠王本清撐著。最讓他憋氣的是莫名其妙的被一個小屁孩吼了一嗓子,愣是沒找著消氣的地方。最后不得不揣著一肚皮鳥氣,連飯都不吃,鉆進吉普車頭也不回跑掉了。
崔秀禾雖然菜了些,身后那位靠山,卻不是好惹的主。王本清向來護短,由他硬要將崔秀禾這種大老粗安排在宣傳部長的位置上就能看出一點端倪。
王本清其實并非一味蠻干的莽漢,城府甚深。在充斥著路線斗爭的革命時期,牢牢掌控輿論宣傳是制勝的關鍵之一。崔秀禾粗點,卻好掌握,是絕對靠得住的人。由他擔任宣傳部長,王本清放心。
崔秀禾被頂得灰頭土臉,王本清絕無善罷干休的理由。奇怪的是,崔秀禾灰溜溜回到縣里之后,竟然平靜如昔,王本清與縣革委全無反應。
“事物反常即為妖。”
這是周先生對此事下的結論。
“莫非是山雨欲來?”
柳晉才多少還有點擔心。
嚴玉成大手一揮,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無論他出什么招術,咱們接著就是。”
這次談話,距離“氣走崔秀禾事件”已然有一個月。
“王本清拿你可能沒啥招術,晉才卻不一樣。畢竟資歷尚淺。崔秀禾又是該管的直接領導,如果他在工作上找碴子,卻不可不防。”
“嗯,老師說得有理。”
嚴玉成點點頭。他大氣磅礴,雖是在小小公社革委會主任的職務上,也無時無刻不顯示出這種恢弘的氣度。但這并不表示他性子粗疏。
事實上,心思不密的人,決然無法在官場生存下去。
“晉才,你得開動腦子,將公社的宣傳工作搞得再有聲有色一點,叫崔秀禾想咬你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嗯……可是,中央這個理論方針是作為當前政治生活中的最高標準提出來的,當前全縣的宣傳重點,都落在這個上面,咱們的宣傳工作,以什么作為重點呢?是不是……也稍微應付一下?畢竟這是中央的政策。”
柳晉才有些拿不準。
周先生與嚴主任都是臉色凝重。終歸他們所處層級太低,對大局的把握全然只能憑直覺猜測。要他們硬頂中央的政策,也確實勉為其難。
“我看,稍稍應付一下也行……老師你說呢?”
周先生想了想,也點點頭。
這下子柳俊可著急上火了。因為他知道,一年以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這個理論方針會被正式否定。面臨這種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不能做墻頭草。尤其在已然得罪崔秀禾的情況下,做墻頭草更加不劃算。自然,假如一開始就緊跟縣里的步驟,大力宣傳這個方針,就算最終被證明是錯誤的,那也沒啥。反正下級服從上級,天塌下來有個高的人頂著。到時候改弦易轍,跟著新的政策方針搖旗吶喊就是。只要不太出格,想來不至有甚大禍事。這也是目前全縣大多數公社采取的策略。多年以來,嚴格的組織紀律約束了這些人的思維和行事方式。似嚴玉成這般,有自己主見的基層干部絕對屬于另類。
如今已經得罪崔秀禾,并且由自己喊出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嚴玉成又當著崔秀禾的面點頭認可,就等于擺明了自家對于這個方針的態度。這個時候去“稍微應付一下”,改弦易轍跟著縣里的文件亦步亦趨,人家可未必見得買賬。待到這個理論方針被否定,只會落下笑柄,兩邊不討好。眼見一個絕大機會就這么白白糟蹋了。
無論如何,要說服他們。但是如何說服,卻是個問題。
柳俊頗有急智,上輩子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當面撒謊不臉紅。不過卻從未碰到過如今這種局面。
“自反而縮,雖萬千人吾往矣……周伯伯,《孟子》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說完柳俊就后悔,這回表現太出位了,周先生可沒教過自己《孟子》。他對孟亞圣的興趣,不如對孔圣人的興趣那么濃厚。比較起來,孟夫子確實有些不大講道理,孔夫子就有趣得多了。
周先生把這個當作弟子的例行請教,隨口解釋道:“反躬自問,只要是真理所在的地方,縱有千軍萬馬,我也會勇往直前……小俊,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柳俊原本打算重施故伎,給幾位大知識分子提個醒,然后裝傻。卻只見周先生三人都目光爍爍盯了過來,直盯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心中暗叫“不妙”,知道這回怕是躲不過去了。
“小俊……我好像,沒教過你《孟子》吧?晉才,你教過嗎?”
柳晉才連連搖頭苦笑:“你都沒教過,我哪里會教他這個?《孟子》連我自己都不大懂呢……”
“周伯伯,嚴伯伯,爸爸,你們不要刨根究底了,我自己看到的。周伯伯這里那么多書,我隨便翻到的……我就覺得,上回那個什么崔部長,不會善罷干休……就好象我們小孩子打架,吃了虧,心里總是不服,想要打贏回來……”
柳俊邊說邊觀察他們的臉色。震驚詫異那是免不了的,聽了后面那段話,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嗯……還好,還好!總算找到一個勉強可以和“小孩子”搭上界的話題。
一口氣說完,柳俊就自顧自轉過身去,狂抹虛汗!
“嗯,小俊說得很有道理呢。我看崔秀禾忍而不發,是在等待時機。”
嚴玉成肯定地說道。
“問題是,他在等待什么時機呢?照說他是縣革委副主任,背后還有一把手王本清,要找你們的麻煩并不難……”
周先生有些疑惑。
眼下如何應對崔秀禾可能的反擊是重中之重,三人的思路很快就從《孟子》那拉了回來,讓柳俊逃過一劫。
“難道,上面有了不同的意見?”
柳晉才說道。
呵呵,老爸,再贊一個!
在柳俊的記憶當中,這個理論方針提出不久,總設計師就致信中央,鄭重提出“必須世世代代用準確的完整的思想體系來指導我們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具體時間記不大清楚了,大約就是在一九七七年的年中。并且這封信由中央轉發各地。料必王本清崔秀禾之流得知了這封信的內容,一時拿不定主意,故而暫時容忍不發。
只是由于總設計師其時尚未復出工作,中央提出的那個理論方針在黨內還是占著主導地位。
這個事情,柳晉才已隱約猜到一點端倪,嚴主任他們遲早也會知道。倒不必柳俊現在來饒舌。
嚴玉成英雄氣概又涌將上來,一揮手說道:“小俊說得對,自反而縮,雖萬千人吾往矣。不管王本清、崔秀禾是什么意思,只要是正確的東西,我們就一定要堅持。”
柳晉才倒也光棍,立即道:“對,他有他的張良計,我有我的老主意。主任,咱們索性大張旗鼓宣揚出去,造成聲勢再說。”
呵呵,前世的老爸,就是這么犟的,做了行政干部之后,努力在適應官場的規則。對景時兒一到,二桿子脾氣又發作了。
看著兩位頗具英雄氣概的主任,周先生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要說脾氣之犟,嚴主任和柳晉才加起來,恐怕也比不上這位硬骨頭的教授同志。
然而教授同志冷眼旁觀也不過幾秒鐘光景,柳副主任眼珠一轉,又將主意打到了他的頭上。
“周先生,這個事情還需要你大力支持。”
“哦?我能給你什么支持?”
周先生頗感奇怪。
“既然要跟縣里宣傳部打擂臺,我這點理論功底,遠遠不夠。要你親自給我撐腰才成。”
嚴主任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說道:“是啊,老師,說到寫文章談理論,咱向陽縣可無人是你的對手。”
“不要說向陽縣,就是整個N省,只怕也無人可以匹敵。”
柳俊渾身雞皮疙瘩暴起。這都怎么整的嘛,嚴主任和老爸拍起馬屁來也是這么不著痕跡?一流高手風范啊!再偷眼一瞥先生,凝結成珠子的雞皮疙瘩終于全都掉下地來。
只見先生雙目微閉,一副泰然受之的模樣。
想想也是啊,身為省委黨校的前教授,這個談理論寫文章確然是可以“試問向陽誰敵手”!
先生陶醉良久,這才微微太息:“我現今的身份,怕是上不得你們那正經臺盤。”
公社雖小,也是一級政權機構,可不能隨便錄用有歷史遺留問題的“反動學術權威”。
“那沒事。咱們公社不是有文工隊嗎?周先生你吹拉彈唱都是一把好角,進入文工隊完全夠條件。只是這樣確實很委屈你這位大教授了,就不知你肯不肯暫時將就一下?”
嚴玉成哈哈笑著:“瞧這架勢,政策鐵定會變,老師恢復工作回省城是遲早的事,咱們還是抓緊點,趕在老師回省城之前,能榨多少算多少,哈哈……”
公社文工隊,不算個正經單位,但文工隊的成員,都是按照壯勞力來計工分的。每次下鄉演出,還有一些伙食補貼。
周先生兩口子在生產隊都是算半勞力,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提議周先生進文工隊,也算是一種變相的幫助,一舉兩得。
“噢,伯伯去公社咯,我也跟著去……”
柳俊歡呼起來。
倒不是他有多討厭柳家山,多喜歡公社。比較起來,柳家山還更好玩一些。只不過柳俊劃算過,一旦隨周先生去了公社,就下定決心不再進小學的門。這個背著雙手坐在教室里和一群小屁孩一道磨屁股的差使,確實不怎么令人心曠神怡。上輩子干過一次已經足夠了。
以柳俊現在表現出來的知識量,料必柳晉才也不會固執到一定要兒子重回小學課堂受罪。
一切都如柳俊所愿,來到公社,周先生安頓下來,柳俊就和大姐住在一起。柳晉才自然也提過轉學的事,柳俊略微陳述了一下理由,他果然便不再堅持。除了每天繼續跟周先生學兩個小時,其余時間就任由自己支配。倒也悠閑自在。尤其令柳俊興奮的是,居然讓他找到了一條生財之路。
事情是這樣的,公社旁邊有一個小修理店,舉凡縫紉機、收音機、自行車甚至包括手電筒等一切家用電器,無所不修。
開修理店的是一個腿腳不方便的殘疾人,名叫方文惕。
本來這樣的修理店是斷然不能存在的,一九七七年,還沒有什么個體戶的概念。只因方文惕是個殘疾人,又和公社的張副主任有點親戚關系,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有個糊口的營生。
柳俊讀書閑暇之時,也會跑到他的修理店去玩耍。結果發現他店里擱了好幾部收音機。一問之下,才知道是人家送來修的,但他沒上過學,無線電知識相當有限。這么說吧,他那點三腳貓的無線電維修技術,剛剛夠將響的收音機修到不響。可是既然開修理店,人家送了壞收音機來,又不能不收。于是就碰運氣,湊巧運氣不錯修好了,就收點費用。實在修不好,只好再給人家退回去。
這一日眼見他滿頭大汗搗鼓一臺“紅燈牌”收音機,鼓搗了半天,那東西就是不肯發出正常的聲音。柳俊一時技癢,說道:“方大哥,我來試試。”
方文惕正郁悶,若不是認得他乃是柳副主任的兒子,只怕立時便要翻臉。
想想看,一個七八歲的小屁孩,居然大言不慚地說要修收音機,叫他如何不抓狂?那臺“紅燈牌”收音機是立式的,擺在那里比柳俊還高,十分氣派,在當時乃是了不起的奢侈品。
盡管有柳副主任做靠山,方文惕仍是十分不樂意地揮揮手道:“小孩子別搗亂。”
柳俊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雙手抱胸,說道:“我要是修好了,你怎么說?”
“你要是修好了,我給你一塊錢。”
一塊錢可是不小的數目。估計他修好這臺收音機,工本費也不過五塊錢上下。
“說話算數?”
方文惕氣急,當場掏出一塊錢拍在桌子上:“只要你修好它,這一塊錢就是你的。”
“好,你等我一下。”
方文惕莫名其妙看著柳俊出去,不知他要做什么。待到看見柳俊拿了一個萬用電表過來,才露出驚訝的神色:“小俊,你當真會修?”
柳俊懶得跟他廢話,叫他讓過一旁,袖子一捋,把出積年手段,方文惕眼花繚亂之際,那收音機已響起“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悅耳聲音。
柳俊也不去理會目瞪口呆的方文惕,收好萬用電表,拿起那一塊錢,施施然出門。
“小俊,小俊,你等一等……”
“怎么,要反悔嗎?”
“不是不是,哪能呢,咱怎么說也是個帶把的男人,哪能說話不算數……”
“那就好,我走了呀,買糖吃去。”
“別急別急……小俊,你這個是跟誰學的?”
“跟我爸爸啊,他以前是修理技師。”
“難怪難怪……哎哎,小俊,哥跟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你說吧。”
“你……你可不可以教我修理無線電?你放心,我不讓你白教,再給你一塊錢去買糖吃好不好?”
柳俊原本要答應,但他的態度讓人很不爽。什么嘛,既要拜師又想將師父當小孩子耍,大沒意思的家伙。
“嘿嘿,你想得倒美。一塊錢就想拜師學藝?”
方文惕臉一紅。
“這樣吧,以后這些無線電,我幫你修,修理費一人一半,怎么樣?”
“那……也行!”
瞧他那樣子,必是打定主意偷師學藝了。不過那也沒什么,一塊兩塊錢的,現在或許有點用。難道將來還能再靠這修理的手藝混一輩子?假如這樣的話,柳俊就該是史上最無能的重生者了,還不如買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