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紛紛揚揚的大雪飄了一整夜,白茫茫的雪花隨風飛舞,將大地裝扮的素潔而玲瓏。
這是一座頗顯富貴,卻不奢華的府邸,京城街北最中央,蹲著兩座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之上有一牌匾,匾上大書“赦造衛國府”五個金燦燦的大字,這是當今圣上御賜的筆墨,更加彰顯出府中主人無比尊貴的身份。
清晨,府中的太太小姐們都還未起,院子里十分安靜,只有幾個婆子正掃著雪,偶爾停下來搓搓手,閑聊幾句。
“你們聽說沒有,睿親王昨兒個來咱們府上,又送了三個丫鬟過來,說是服侍大少爺,其實還不是送來做妾的?咱們大少爺才二十出頭,可這府里頭的女人,卻是整日得直往多里添!”
“我也聽說了,好像就是下午那會兒吧。廚房的王媽剛好出門,好巧瞧見睿親王親自把人送來的,聽說都是進京選秀的秀女,派送給宗室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睿親王的王妃可厲害得很,他老人家沒法子,索性賣個情面送到咱們家來了。”
“是啊,那場面,熱鬧著呢。雖說那三位都在馬車里,不過我那侄女兒就在睿親王府當差,她說這次送的,比上次榮親王送來的,長得還要周正呢。”
“不過,人送都送來了,可大少爺偏偏出了門——還不知這次送進來的幾個,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別和上次一樣,又弄幾個小妖精進來吧。”
“誰知道呢?大少爺喜歡就成了唄!”
“那咱們那巧主子還耐得住?大少奶奶也是太大度了,她鬧成那樣兒,竟然還——”正說著,恰見巧主子的丫頭玉兒一臉慌張,幾乎是儀容不整地往這邊來了,幾個婆子立刻閉了嘴,又掃起雪來。
那玉兒本倒是個隨和性子,又是房里的大丫鬟,雖說跟了個飛揚跋扈的主子,可她平日對府里的婆子丫鬟態度還不錯,遇見了也會打個招呼。只是今日不知究竟為何,竟是沒見著眾人一般,風似的掠過去了。
掃雪的婆子們心下覺得奇怪,又湊在一處嘀咕了幾句,但眼看著時辰不早,怕主子們都要起了,便四散開來,不再說話。
剛剛掃去積雪的路上,露出斑駁青磚地,有股說不出的清冷,雪花又開始飄落,京城的天氣,是一日比一日冷了。
外面白雪皚皚,可此刻南宮府東廂房的里屋,卻是溫暖如春。內室大殿內,四周每個角落皆放著火熱的炭盆,將屋外的冷氣直給驅散了個盡。
廂房中央靠壁墻處擺著一張紫檀木大案,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烏木架上放著一個官窯粉彩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江南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再往里去,靠窗邊兒上擺著一張軟榻,榻右側的黃花梨木矮桌上,則設著一只小巧玲瓏的白玉鏤空雕花香爐,一個穿著青色長裙的丫鬟正靠著點香,將整個屋子熏得煙霧繚繞,仿若仙境。
南宮府的大少奶奶白夢心,此刻正斜斜地歪在軟榻上。
正紅色的薄紗長裙包裹著她的身軀,與身下的絨絲錦繡長毯交相輝映,勾勒出玲瓏的曲線。她的上身隨意披一件純白色的貂毛坎肩,在脖子處剛巧圍過一圈,將她小巧的臉蛋兒整個包在里面,更襯得精致而明艷。
一個綠色長裙的小丫鬟跪在榻邊,執著美人棰在輕輕的替她棰腿,見主子一副慵懶還未清醒的模樣,綠衣丫鬟邊不輕不重保持著穩定的速度落棰,邊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好半天都沒能聽見意料之中的聲響。
她抬眼看了看瞇著眼睛,似乎又要睡著的夢心,忍不住著急起來:“主子,您說玉兒真的會來么?照奴婢看,那丫頭怕是沒這個膽子吧,您既然累了,不如再去歇會兒,時辰還早呢!省的……”
白夢心似睡猶醒,慵懶而閑適,腿部傳來的恰到好處的力量讓她全身都格外的放松,聽到這話,她的眼睛終于睜開了一些,懶洋洋地看著邊上的丫鬟,微揚了下額。那丫鬟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連忙將手中的棰子停了下來,立在一旁站定,不敢再多說一句。
夢心微拱了一下身子,給自己找了個最舒適的姿勢,半天才終于開了口:“冬雪,你逾矩了。”她的聲音依舊懶懶的,顯得格外輕描淡寫。
屋外的光映著白雪透窗照進來,剛好灑在她的身上。夢心有著極為柔美的五官,小巧的紅唇上略微點出一點點朱色,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修飾。只是那混然天成的高貴,讓她顯得格外明艷。
長發隨意挽起,垂下一縷飛在肩頭。髻上是星星點點的粉色碎花單簪,與她面上因屋內的暖氣而微微蕩出的漾紅,湊成華麗的媚色。即便此時,她依舊情溫生柔,如風脈脈。
冬雪明白其意,遂不敢多言,只將手中的木棰交與一旁的那個青衣丫鬟收好,這才斂氣屏聲垂首站定,心下卻又忍不住著急。正有些六神不安的意思,外面終于響起一聲聲急促地,腳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聲響。
她的臉上瞬間流露出一抹近乎崇拜的神色:“主子,她來了……”
白夢心緩緩睜開眼,卻看不出半分高興之色,反倒有些煩躁似的。她輕皺了皺眉頭,冬雪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連忙出去將人迎了進來。來人正是玉兒。
“大少奶奶……”滿臉都是淚水,長相清秀的玉兒,此時鬢發散亂,環佩半移,雙眼紅腫,纖細的身體微微抖著。面色青慘,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她才剛一進屋,便扯開了嗓子哭嚎起來,人也順勢從遠處一路跪著爬到了跟前。
“你這是做什么?”夢心偏頭翻了一下身,秀氣的眉毛卻已經忍不住輕皺起來,似是不愿看到眼前這人狼狽的模樣。她將膝微拱了一下,金雀會意,忙又將美人棰接過,繼續替她棰腿。
玉兒沒料到她會是這般反應,頓時哭得更響了。一旁那青衣丫鬟看不下去,一個眼神,頓時讓她縮了回去,開始竭力忍住喉間的嗚咽,但還是有細碎的聲音流淌出來:“大少奶奶,您就幫幫奴婢吧……奴婢真的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不是故意的……大少奶奶一向慈悲為懷……”
她邊拼命求饒,眼尾的余光邊一直在看夢心的表情,當發覺她眉頭輕鎖的時候,立時生生扼住自己的聲音,但卻讓她的身子抖的更厲害起來。
夢心聽了她這話,靜了許久,慢悠悠的說道:“我知道你今日定是要來,所以一大早便在此候著。”眼見那玉兒瞬間露出的驚喜神色,她卻話鋒一轉:“可是你呢?身為冬巧妹妹的大丫鬟,本該兢兢業業侍奉主子,可你……你竟然背著主子做出這等事情來,事已至此,你又讓我怎么幫你?”
玉兒跪在地上,渾身顫抖著,對著地上的青石地板,又開始拼命磕起頭來:“大少奶奶,您就幫幫奴婢吧……奴婢已經知道錯了,奴婢不該做出那等蠢事,求您看在奴婢……看在奴婢……”
她嗚咽著說不下去,額頭因為磕著地板,瞬間紅腫起來,但她卻似根本不知疼痛一般,只是更加用力地磕頭,磕得“嘭嘭”直響。
夢心見她如此拼命,倒覺得有些好笑,她微側過一些,低聲吩咐道:“這里再重些。”她的聲音酥軟清淡,腿上恰到好處的力道又讓她昏昏欲睡,若是沒有底下跪著的這個人,興許這個清晨,會更加不錯。
“你這是做什么?你今日在我這里,就算磕破了頭,我也同樣是一句話,沒法子。你可知你做了什么?若是你的巧主子知道,或者是老太太知道了這事,你可知你會是什么下場?如今我雖想幫你,但也實在無能為力。”
慢悠悠說完這一通話,白夢心再次閉了眼,那一直垂立在旁的青衣丫鬟有如得令,幾步便上得前來,板著聲音平平的朝地上的人兒躬身道:“玉兒姐姐,趁著天色還早,巧主子只怕還未醒,您這就請吧?”
這聲音一出,外頭鬼魅般瞬間進來兩個婆子,直接跟上便想扶她起來。玉兒眼眶泛紅,面上斑駁的殘妝讓她此刻的臉顯得更加凄慘:“大少奶奶,奴婢知道您一定有法子的,您就幫幫奴婢吧,奴婢就算將來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
她一時哭得更加大聲,但夢心依舊閉著眼,好似根本沒聽見她的話,直過了半日,她才終于緩緩開口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為了爭寵,竟偷偷對大少爺用合歡散這等媚藥,你主子若是知道了你的用心,怎么可能會饒你?你如今來求我,豈不是讓我為難……”
她說完,輕嘆一聲,那兩個婆子見狀,知道不必再讓她們多事,頓時又悄悄退了出去,而玉兒則是立刻看到了曙光:“大少奶奶,奴婢知道您定然是有法子的,求您救救奴婢吧……”
她聲嘶力竭,歇斯底里,似要將渾身的力氣全部用盡,還未等她哭完,白夢心已經緩緩皺起了眉頭:“行了,你哭成這副樣子,難不成要鬧著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先起來吧,冬雪,去,搬個凳子給她。瞧瞧你這臉,若是被外人看見,還以為是我虐待你了呢。”
白夢心說著,人也完全放松開來,玉兒抽抽搭搭的,又想跪下表忠心,卻被夢心揮斷。她頓了好一陣子,才終從嘴里蹦出幾句話來:“其實,你若真要我救,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只不過,我怕你舍不得如今的榮華富貴,舍不得大少爺,到時候……”
玉兒被此話一激,人立時從凳子上又跳了起來,“咚”一聲跪在地上,再次不要命得對著地板拼命磕起頭來:“大少奶奶……”
她哽咽著,哭得抽抽噎噎:“奴婢舍得的,舍得的。奴婢已經到了今天這個份兒上,還有什么舍不得?奴婢如今只求能保住這條賤命,那就是萬幸了。奴婢知道您一定有法子的,您慈悲為懷,南宮家誰不稱贊?您救救奴婢吧,將來大少奶奶若有吩咐,奴婢就算做牛做馬……”
夢心微一抬手,那玉兒立時會意,再沒敢繼續保證,但人卻已經哭得整個兒抽倒在地上。
“罷了。說這些做什么?我做事,從來不求什么回報。更何況我這個法子,就算你真想做牛做馬,也是不成了。”她一時招手喚道:“晚晴,去,拿些銀子來,送她回家。記得告訴她娘老子,就說是我說的,將來替她覓個好人家,千萬別再聲張。知道嗎?否則再有什么,我可……”
夢心終是緩緩抖出一抹溫柔的笑,話雖未曾說完,但眾人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兒僵在地上愣了半晌,似是還沒能反應過來,她滿臉還是淚痕,直到晚晴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收拾完塞在她的手里,她才驀地驚醒一般,再次“哇”一聲大哭起來。
她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但拼命磕頭的舉動,卻毫不掩飾地表現了她全部的感激:“大……大少奶奶……奴婢……奴婢……”
夢心擺擺手,沒再讓她說下去,一邊的晚晴見她哭得都快抽過去了,忙上前扶住,替她拿著包裹,直接送出門去。而冬雪靜靜看著她們漸漸遠去的身影,終是忍不住嗤笑起來:“老鼠給貓磕頭,主子,如今可是什么事兒都有呢……”
白夢心微微一笑,閉上眼仿若未聞,卻又似乎有些疲憊。賢惠?虛偽?那又如何?說到底,她這個大少奶奶,不過是最底層的賤民出生。宅門深深,她只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保住自己的家族榮盛不衰,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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