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降臨,離塵宗山門的座落于萬丈高空之上,少有塵埃,因而星月光芒分外凈澈,尤其是夜色漸深之時,夜空如同綴著珠玉的黑綢,延伸向無限遠處,令人沉醉。
離預定時間還有一個時辰,余慈先一步來到觸天峰,先踩踩場子。雖說他到現在也不知道,張衍為何會不顧顏面,主動與他賭斗,但事已至此,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修為落在下風,前期的準備也越發地重要。
和白日的喧囂不同,夜晚觸天峰上沒幾個人。偶爾碰到,里面還有幾個是專門來看賭斗熱鬧的。
張衍舍下顏面,和一個到山門來修行的外室弟子賭斗的消息,經過兩天的發酵,早傳遍了山門,但還遠達不到所謂“萬人空巷”來湊熱鬧的地步。
一般而言,山門修士,尤其是實證部修士的生活很有規律。除去長期閉關的人外,人們都是在白天鉆研法門精義、鍛煉實戰能力,夜晚則靜心調息,吸納靈氣,增厚修為。
所以每當夜深時候,萬法精舍都是一片寂靜,也許賭斗本身很讓人好奇,但專心修行的人們,都明白修行之不易,絕大多數還是能夠按捺住那小小的好奇心,堅持自家功課計劃的。
張衍將時間定在晚上,應該就有這種考慮。
在約定地點附近的崖壁上幾個來回,余慈大致摸清了地形。當然,賭斗是沒有限定戰場范圍的,觸天峰的每個角落都可以成為戰場,只不過,余慈不認為他能夠和張衍纏斗到那種程度,他也沒有這種打算。
“勝算不大呀……”
無論是李佑還是夢微,包括剛認識不久的洪千秋,都非常坦白地告訴他,張衍或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四十二歲便定鼎樞機,單槍匹馬殺入北荒,斬一宗之主頭顱而還的“貫日飛虹”了,可是,他幾十年的根基還在,多年蹉跎,還沒有完全毀掉那人超卓的劍道造詣,再加上還丹對通神的修為壓制,常規情況下,余慈的勝算幾等于無。
可是,還沒有真正戰上一場就認輸,豈是余慈的風格?
其實余慈心中已有一個隱約的思路,但由于缺乏對張衍最直觀的認識,暫時難以付諸實現,也許,真要等到賭斗開始前后,才能夠做出決定吧。
在崖壁上幾個縱躍,余慈想去另一個方向看看,可才奔出數里,視線中卻映入一物:那是月光和崖壁陰影的交叉點處,一個人半身懸空,半躺半坐在一塊凸出的石梁上,整個上半身都藏在陰影中,只有懸空的雙腿,百無聊賴地來回擺蕩。
余慈正想繞過去,心中忽地一動,稍側過身,借了個角度,隱約看到了那人的臉:“張師兄?”
那人聽到招呼,有些驚訝地起身,往這邊看。兩人視線對上,一時都是無語:今夜賭斗的對手,怎么會在此時此地碰到的?
對于張衍,余慈也就見過一回,不過對此人的印象非常深刻。
張衍給人明晰的感覺就是“不修邊幅”。不修邊幅的修士很多,洪千秋就是個例子。但張衍明顯不一樣,余慈和他見這兩面,他都是穿著一身黑色的道袍,看上去是日不曾換過的,前襟扯開,里面中衣也亂七八糟。此人臉上也胡子拉碴。同樣的在洪千秋那邊是粗獷豪邁,放在他這里,什么“落魄”、“頹廢”之類的詞兒,就似專門為他準備的。
造成這種感覺的原因,余慈覺得,或許是由于這位張師兄長得比較秀氣,皮膚白皙,偏又透著不健康的黯青。而且,這位師兄的眼神太陰郁了,眼眶深深地凹下去,總給人以半死不活的印象。
“張師兄好。”
余慈心神安定,行禮如儀。倒是張衍明顯有些走神兒,愣了一下才點頭回應:
“哦,余師弟來了。”
“張師兄來得挺早,咱們這就開始嗎?”
“還是按約定來吧。”張衍又把身子躺進崖壁陰影中,懶洋洋地說話。
張衍說話的聲音也很特殊,話里面似乎沒有任何的精氣神,如同重病之人的呻吟。余慈聽得就皺起眉頭,尤其是想到眼前這人就是他接下來賭斗的對手,心中更是不爽。
這就是張衍對賭斗的態度嗎?
余慈咧開了嘴,他不是不能接受失敗,但若是敗在這樣一個人手上,想想都覺得憋屈。他站著不動,盯著張衍半隱在陰影中的臉,心中回憶從李佑等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當年張衍也曾是山門風云人物。他四十二歲登上還丹境界,雖不能說是最頂尖兒的資質,但在山門內,也是令人矚目的后起之秀,之前那北荒一戰,就是他的成名作。但不為何,他在前途無量之時,突然染上賭癮,沉溺于此,不可自拔,因賭而觸犯的戒律,讓他一年到頭,倒有三分之二的日子,在面壁思過。
可是越是如此,他越是變本加厲,幾十年下來,修為毫無寸進,當年進階還丹的朝氣和銳氣,也在這一場漫長的賭賽中,輸得一干二凈。
就是這樣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找上門來,主動和他賭斗……余慈腦中的思路忽然清晰了些,他略做考慮,隨后就走過去。
“我也坐會兒。”余慈笑吟吟地在張衍身邊,找了個容身的地方,兩人相距不過四五尺遠。
張衍有些奇怪,抬眼打量這位頗與眾不同的小師弟。其實,余慈的名頭已經比較響亮了,就算是他這種沉溺于賭搏的家伙,耳朵里也偶爾聽到過這個名字。
他知道,就是這樣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已經干出了好幾個了不起的大事。絕壁城的勢力洗牌、血僧屠靈陰謀覆滅,其后都有這個年輕人的影子。如此作為,還要超過他當年。而且性情頗是不俗,也無怪乎剛剛入門,便有那么多人照應,良好的人緣很讓人羨慕。
嗯,這些事兒已經和他沒關系了,他只要愿賭服輸,按照那人的意思辦就是……
這時,余慈和他搭話:“張師兄。”
“嗯?”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不知張師兄可否為我解惑?”
“什么事兒,賭斗完再說吧。現在應該養精蓄銳……”張衍語氣隨意,說著又閉起眼睛,好像這幾句話就用完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氣。
然而余慈并未知難而退,繼續問道:“師兄的喜好,我亦有的耳聞。說句冒昧的話,我覺得啊,以師兄你的性情,有與人賭斗和去劍園的時間,師兄大可尋人賭上千八百盤的,何必操這個心思?”
這話其實頗為無禮,可張衍極是自知之明,也不動怒,嘿嘿笑了兩聲:“手頭拮據,奈何?”
“咦?師兄是想把牌子贏過去,再換賭資么?”
余慈倒是記起來了,眼前這位賭棍曾經創下一個很了不起的紀錄——山門曾專門下一道諭令:斷絕張衍所有修行資源的福利供應,什么丹藥、法器、修行場地等,統統不再提供,免得再讓他取了丹藥法器,再押出去賭搏。
如此針對性的手段,據說也是開宗立派以來,破天荒的頭一回,說是曠古絕今,未嘗不可。此令諭一下,就把張衍給逼上了絕路,他要在山門生存下去,只有靠自己去掙、去拼,才有開銷,若還沾連賭癮,必有他的苦處。
可就是這樣,這位仍未戒賭。如今,他只是靠著同德堂里一些善功消息過日子,得到的善功、報酬等,也都是很快就揮霍殆盡。同門沒有人愿意和他賭,他就萬里迢迢跑到北荒去,把身家輸得一干二凈,再跑回來,繼續找活兒干。
賭癮大到這種地步,恐怕也是離塵宗自開宗立派以來,空前絕后的第一人了。
一般而言,對上面那令諭,人們都認為是宗門長輩對張衍耐心耗盡,可余慈卻覺得,與其說山門長輩們是看他不順眼,還不如說仍對此人抱有幻想,希望通過這一招,逼著他戒絕賭癮,重歸正途。
可現在看來,這法子、這心思,統統白費。
余慈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大戰在即,也不去感慨那些“可惜可嘆”之類。反倒是腦中那點兒模糊的思路突地清晰起來。
他忽地一笑,盯著張衍的臉,雙眸閃耀如星:
“張師兄或許不知,其實,我也喜歡賭來著。”
悲催的遲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