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鏡

第八十章 導引陰陽 天人九法

神主之道,廣種薄收,收取信眾,從來都是個技術活兒。

像余慈這樣,幾乎不打理神主網絡、任信眾自生自滅的,毫無疑問是取死之道。也幸好他絕大部分信眾,是通過照神銅鑒,以“種魔”之法收攏,又有幽蕊這樣的內行人幫忙,否則此時早就成了光桿兒神主、孤家寡人。

收取信眾,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許有時候,神主會拿出一些考驗,故意曲折過程,逐步導引,請君入甕。

但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目標的“信力”更純粹,而絕不是相反。

那和折磨人、污辱人完全是兩個概念。

余慈以為,如果羅剎鬼王一開始就是奔著“將薛平治收為信眾”這個目標去的,那么在前面,就絕不可能用那種激烈的、折辱人的手段。

別說是正統的神主法門,就是“種魔”之術,也要盡可能避免這種給自己找難度的行為。

僅就羅剎鬼王而言,以其掌控的真幻無上神通,有一萬種比這更合理、更有效的辦法。只要以有心算無心,又肯付出代價,就算薛平治是大劫法宗師之尊,也未必能撐過上一劫末。

毫無疑問,如果真是收取信眾這一目的,羅剎鬼王定是走了彎路。

作為一位登臨神主尊位十二劫的頂尖大能,怎么可能犯這種錯誤?

如此,就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開始的時候,羅剎鬼王針對薛平治的“想法”和“設計”,并沒有“收取信眾”這一項,而在此劫之初,卻有了極大的轉變。

大概,就是從一個單純折磨取樂的玩物,轉變成了極具價值的目標。

還好,薛平治本人也算有些運道。

由于漫長歲月,遭受的層層折辱,使她對羅剎鬼王恨意滔天,具有極強的抵抗力,雖然羅剎鬼王曾以極大代價,強行將其懾服、鎮壓了一段時日,卻始終沒能磨消她的反抗之心。

而就在這要命的時候,羅剎鬼王和太玄魔母的驚世之戰爆發。

那一戰后,羅剎鬼王受創不輕,而隨后這百余年間,東海那邊,一直虛與委蛇的繽,也與之關系漸僵,使羅剎鬼王不可避免地分心旁顧。

薛平治趁機掙扎出來,擺脫了禁錮,依靠谷梁老祖等一些舊友,藏身北地,得了數十年的安寧。

她和繽的交情,正是在這段時間里迅速發展,漸成守望相助之勢。

而在東華虛空一役后,繽登臨劍仙尊位,她們的反擊,也試圖展開。

這是余慈從薛平治妄境記憶,找到的線索,使得余慈更了解事情的整體脈絡。

但這無法解釋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

是什么原因,使得羅剎鬼王在本劫之初,態度突然轉變?

薛平治、太玄魔母、繽……這三位世間最頂尖的女修,幾乎就在這短短的百余年時間里,讓羅剎鬼王招惹個遍!

是不是有一條“暗線”埋在里面?

羅剎鬼王究竟在圖謀什么?

余慈不愿再做無謂的猜測,與其胡思亂想,不如問薛平治這個當事人。

哪知,薛平治聞言,深深注目之后,竟是轉開話題,輕聲道:“自我從島主處,聽說了道友之事后,也曾打聽過一些前塵往事,道友莫怪。”

余慈只覺得莫名其妙,又不得不回答:“這是應有之義。”

哪知薛平治下一句,就讓他勃然色變!

“我聽到一種說法,當年道友離開離塵宗,是因為師長的一樁情事?”

“情事”二字,也太誅心,由不得余慈不怒。

以他如今的境界,威煞由心而生,外圍本來躍躍欲試的天魔,瞬間就給掃滅一片,妄境都是隱隱震動,遑論近在咫尺的薛平治。

偏偏這女人意態安然,朱唇啟合間,又吐出一個讓人不爽利的名字來:“其實我與方回也有幾分交情,雖是泛泛,可此劫以來,聯系得要更為緊密,道友可知何故?”

余慈眸光轉冷,有些事、有些話,不是人人都能說的。

可此時,薛平治卻是徐徐坐起身來,支頤的右手放下,輕按住余慈手背,纖手的溫熱透膚而入:

“道友休惱,我無意冒犯。”

女修語氣輕柔:“之所以冒昧談及此事,也只是要找一個切入點,使道友理解里面的要義……方回此人最是現實不過,若說還有一點兒為人的性情,也都落在離塵宗上。他這些年來與我往來信件,幾乎不離‘陰陽’二字,當我不知他是什么打算嗎?”

余慈聽得“陰陽”二字,眉頭又是一皺,只聽薛平治道:

“陰陽造化,推衍度劫秘術,確實是一條路,可惜他千算萬算,算不到道友這個異數。”

“元君!”

對余慈的喝聲,薛平治回以微笑:

“道友當知,方回選擇陰陽之法,就是因此術到了極致,感通天人造化,追溯根本,妙用不盡。此法本是天、人交感的樞紐,方回本身不是這個路,只能迂回到男女陰陽之上,縱然拿了個‘神交’的幌,也不過是掩耳盜鈴。堂皇大道,走成了羊腸小徑,豈不可笑?”

說話間,余慈感覺到,按在余慈手背上的指尖略用了點兒力,便有蓬勃的靈光,不見任何拘束,如江潮海浪,沖刷過來,和余慈氣機相接,遍及形神各處。

奇妙而熟悉的滋味,如春水漫堤,無聲無息,與當年記憶交融。

本質貫通,然而最為要命的一塊區域,薛平治始終沒去碰觸。

更明白點兒講:薛平治明明指出了男女之事,施加了曾讓余慈憾恨終生的陰陽之法,卻不見任何綺思。

只讓余慈深切感受到,她在這門心法上獨特而深湛的造詣。

余慈眼神幽暗,與薛平治目光相接:這是在提醒我,當年所發生的一切,每個人所付出的代價,都是毫無價值嗎?

其實,在情緒神通上的造詣,使余慈隱約明白,薛平治為何要不斷撩撥他最不愿回溯的記憶:

或許,這是她下意識想達到某種平衡。

當她面對最不愿意見到的慘痛回憶之時,希望有類似經歷的人,陪她一起“抵御”?

這一手著實不甚高明,更不應該是薛平治這種境界、這種身份的人所應做的。

余慈開始明白,薛平治“重開河道”的惡果,或許已經顯現了……

這種褊狹和任性,早應該是在千百年的磨礪,通通掃滅的渣滓才對。但在此時,在薛平治自己都未必了解的角落里,這些負面的性情,紛紛滋生,便如復雜的根系,不斷植入心境深處。

不見其利,先見其害……麻煩啊!

也在此時,薛平治眼簾垂落,視線似乎是落在她和余慈交疊的手上。

余慈這才想起,兩人保持這種狀態,已經比較久了,他對這種反常的親熱姿態不怎么適應,正要抽手,又聽得一聲:

“道友請看,我腕上此物如何?”

余慈眼神下移,只見薛平治皓腕之上,套著一枚玉鐲,溫潤生光。

此光實是寶物之光,其內蘊的法力威能,使得近在咫尺的余慈,都要心生警惕。他也是想起了有關薛平治的信息,莫非這是……

兩儀圈?

余慈覺得,薛平治現在情緒、想法跳動得太快,這里面肯定有承載妄境所造成的影響,但不管怎么說,不再涉及離塵宗的前塵舊事,就是好事兒。

他沉吟了下,開口道:“兩儀圈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薛平治輕輕一笑,終于將手抬開,順勢將玉鐲取下,果不其然,其間便有陰陽二氣盤轉運化,其妙處都在極微之間,不好把握。

然而與之同時,外圍數十里妄境仿佛是受了某種磁力作用,倏然收攏,其間陰陽交變,驟起雷音。萬千天魔等于是在脖上套了絞索,剎那間從“平治宴”直墜“餓鬼道”,紛紛嘶嘯掙扎。

可就是轉眼之間,重重魔影,都是不見。

余慈微驚,舉目看去,只見得天地日月、水火風雷、生靈男女,造化衍生,異象紛呈,很快又歸于混茫,只有一線靈機,如游魚般,在混沌浪花,時隱時現。

其間一眾天魔,形影皆無,觀其氣機,分明都在瞬間,給煉化干凈!

兩儀圈的威能,確實了不起!

然而未等異象消褪,忽有一波寒潮似的陰邪冷意,自虛無來,直透腦宮。

滅了小的,來的大的……如此陰邪之氣,十有八是一頭天外劫魔。

余慈念頭方起,陰陽之氣衍化的種種異象,忽地波開浪裂,有一人影,白衣勝雪,負手而來,其身姿極其高挑,青絲披散,其間有沉沉血光流動,妖異非凡。

乍看之下,余慈心頭也是一跳:羅剎鬼王!

但他隨即醒悟:這是幻術!

在余慈這個內行看來,域外天魔使出的幻術,算不得多么精深,仔細分辨,就能察覺出異樣。

然而這并不是重點,那頭天外劫魔變化出羅剎法相,不是嚇人用的,而是就此鋪陣開來,硬是在陰陽衍化的異象,開辟出一片區域,仿佛時光回溯,之前薛平治妄境,所展現的種種,尤其是與羅剎鬼王相關的那些“景致”,都一一呈現。

更惱人的是,那魔頭將更深層的“篡改扭曲”都學了個十成十,以至于連旁邊的余慈都不能幸免,硬是給編排進去。

那場景聲情并茂、活色生香也還罷了,更不堪的是,情境幾無下限,別說是女,就是余慈看來,都要咬牙!

不愧是天魔手段,這魔頭分明已經抓住了薛平治最大的弱點,亦即情緒控制。

目前所用的,都只是前奏而已,明擺著讓她發怒、羞慚,情緒波動,它自然可以滲透進來,興風作浪。

余慈看得皺眉,目前這情況,若薛平治受了影響,那些負面的性情快速滋長,叢生心魔,對日后調整治療,殊為不利,必須要提醒一聲:

“元君……唔?”

余慈意外發現,薛平治面上相當平靜,其瞳眸分明映著有關于她的種種不堪之景,她卻只是在唇邊微露冷意罷了。

至于什么憤怒、羞慚,全無半點兒痕跡。

這不是故作從容,加以掩飾,而是由衷而發,內外如一。

余慈心里一松又一緊,由此想到了什么,可還不見明確的概念,手臂就是微沉。

薛平治竟然又將纖手輕搭在他前臂上,并微一借力,盈盈起身。

動作本身,沒有太多實際意義,然而,便是這一搭、一起之間,自然有那堂皇高上的氣度,超拔于世,不拘于世俗道德,只將那些不堪之景視如云煙,頃刻流散。

余慈心里又是一動,當年豪闊恣意,交游天下的薛娘娘,大概就是此類風范吧。

人之氣度風范,與情緒心理息息相關,余慈便隱約感覺到,這可能是薛平治心態變化的一個重要節點,而且,趨向分明比較良好的那種。

這算是物極必反、陰極陽生?

通過在情緒層面的精到把握,余慈剛剛隱綽未明的概念,又清晰了一些。

目前而言,他還不能完全確認,但在一眾負面影響后,好不容易有了點兒好兆頭,絕不應該去打斷……

因勢利導,或許更為合適。

所以,余慈收斂了自家情緒,只刻意放出絲縷,與薛平治益漸昂揚的心潮匹配——人的情緒總要有一些襯托和共鳴,才會長時間地保持在高位。

面上,他也是自然而然地延續了一些驚訝表情。

見他如此,薛平治笑容徹底綻放,眸光明透,意興飛揚,對眼前不堪之景,甚至做了番評點:

“這魔頭,也是小家氣。羅剎鬼王,十二劫神主之尊,真界首屈一指的大能,我受她折辱,是技不如人;道友年紀雖輕,然而橫空出世,震動萬方,便是有些許私密事,也不算辱沒了我……道友想必也不介意?”

余慈啞然,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他總算見識到當年薛娘娘爽直大膽的氣度風情……倒真是駱玉娘的師尊沒錯!

但是,在情緒層面,情況其實是倒過來。

在薛平治所未曾察覺的微妙處,余慈正以其特有的手法,引導她昂揚的情緒,使之始終保持在高位,所“沖刷”的痕跡,也更為深刻與清晰。

薛平治本人,會自然而然地覺得,心情舒暢、氣機活潑,狀態上佳——作為一位劫法宗師,她肯定會明白,這種狀態是多么可貴,也必會將這份感覺記憶下來,在新的“河道”上,形成標識。

這種正面的“刻印”和“標識”,未必就是她的“上限”,但往往會提升她的“下限”,為這系列兇險的“重塑”開一個好頭。

此時此刻,兩儀圈“嗡嗡”鳴響,亦是灌入了薛平治的“不為所動”的堅定意志,主導虛空陰陽之氣,如漩渦,如磨盤,當空盤轉,將那頭天外劫魔直接碾碎,重歸混沌。

天外劫魔絕望怨毒的嘶叫,穿透虛空,余波漸消。

薛平治將玉鐲重戴回腕上,眸光則又和余慈相接:

“此亦是陰陽之法,不知可堪與道友聯手否?”

余慈微笑:“元君神通,我知之矣。”

便在開口的同時,他心微動,目光分明透過薛平治意興飛揚的笑靨,直指她神魂層面的核心。

此時此刻,任薛平治情緒奔流,如長江大河,其實都是在他引導之下,如果稍微做一點兒手腳,不用多少時日,他便能收獲另一個信眾……

嘖,天魔欲念,防不勝防啊!

也就是一閃念的功夫,余慈已經醒覺,頃刻間洗去那些鬼蜮雜念,也是將剛剛滅殺的天外劫魔最后一點兒“遺物”給拋掉。

經由這么一回,他心神倒是愈發清明,終于是感應到了薛平治繞了一圈,所要表達的真意。

“陰陽之法,當為根本法則之一……”

事實上,經過薛平治這么一輪演示,余慈心神合于虛空,便在那有些似是而非的根本法則層面,“看”到了相應的源流。

自然而然地,他也悟通了最初的問題:

“羅剎鬼王,因此而來?”

“天人法,陰陽占其一;道友精修天垣本命金符,直指生死法則,此亦如是,羅剎鬼王想來亦有圖謀。”

原來如此……

呃,天人法?

因為這個似熟悉又陌生的概念,本來流暢的思路突然就斷線兒了。

但也就是一剎那的功夫,余慈就明白過來,生死、陰陽,或許還有動靜、真幻等等,這不就是根本法則嗎,不過是換了個名頭而已。

只是,根本法則共有項?

咝……這和他測知的數目,有很大出入!

余慈心頭微微一顫,相應在心內虛空,都是天搖地動——這種根本上的認識,一旦出錯,說不定要動搖根基。

這時候,余慈又要后悔,當初為安全起見,封存掉的與元始魔主相關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也太要命了。

提起這個話題的薛平治,也不知道,她在無意之間,送給了余慈好大的麻煩

而此時,余慈已經完全顧不上她。

這邊心神動蕩,一直在心內虛空的幻榮夫人也給驚動,主動和余慈心神相接。

余慈正在緊要關頭,有幻榮夫人這等人物現身,自然不會放過,當下就抓著詢問,直指主題:

“天人法,對應根本法則,何出此數?”

幻榮夫人微怔,也就是她已成欲染魔主之身,對天地根本奧義有所研究,才沒有給一下問倒,但這種問題,回答起來,又務必謹慎,她也是斟酌了一番,才應道:

“為數之極,可實指,亦可虛指,不如此,不足以形容天人法度。”

幻榮夫人也知這種說法太玄虛,稍頓又道:

“主上實不應為此煩惱。你身立真界,未臨外域,觀睹天地法則體系,所得所悟,大都不過是巫神闡釋、顯化之法,豈能圓滿?況且天人法度,三類項,有的是生靈精神層面所獨具,根本不會在天地法則體系顯示……”

“三類項?這豈不是實指?是哪三類?”

幻榮夫人搖頭道:“所謂‘三類項’,也只是前人概略歸集,稍加整理而已。主上應該知道,類似所見,一旦立于字,總要丟掉許多本來奧妙,還需要自己體會,多聞無益,否則起了知見障,反而麻煩。”

“不,你且與我說來。”

余慈少有地犯了倔,因為他心底,正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推著他、攆著他,要他去了解,以至于心臟的跳動,都變得激烈起來。

幻榮遲疑了一下,終于開口:“天人法,共分天、人、天人三類,其:

“天之三法,為天地宇宙自然之法;

“人之三法,為生靈智慧存續之法;

“至于天人三法,自是前二者交互感通之法。

“據我所知,此法化于天地宇宙之間,除天之三法必然在法則體系呈現之外,人之三法有靈昧、道德之法,天人法有超拔之法,都不會顯示,但這幾類法則,又是天魔法門最常用的切入點……”

說到這里,幻榮夫人已經覺得有些吃力。

在她這個境界,類似這種涉及根本法則的知識,言出法隨,沒有實力和相應的認知,甚至對面缺乏理解接受的能力,都會出亂。

她說了這幾句,耳畔已聽到心內虛空,郁郁雷音似發未發,分明已經碰觸到一條極其危險的紅線。

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冒險了。

還好,她心神再轉,卻是想到了一個持的法:“魔門有一幅天人法簡圖,不立字,只感通而生,我且傳于主上,若能解悟,比我說起總要強些。”

余慈毫不遲疑:“且給我看!”

幻榮夫人定了定神,默頌法咒,不多時,便有一道靈光,矯然升騰,沒入心內虛空深處。

余慈受了這道靈光,只覺得腦宮一震,某個極其簡陋,以莫名扭曲紋路構合而成的圖景,虛懸于無底幽暗之,排云蕩霧,微放光明,吸引人下看,又似要把整個人都帶下去,直墜深淵。

如此情境,其實就是某種暗示:

若是修為不足,境界不夠,必然會被這幅述及了天地根本的魔圖扯下深淵,萬劫不復。

俺們這兒今天就開班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