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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的本屆斗法大會,在城東主街道一端的青云觀進行。青云觀是青州境內首屈一指的道觀,就算在整個南梁國,也是赫赫有名,足列前三甲。
在這寸土寸金繁華的青州城內,青云觀占地多達近百畝,整個建筑群甚至比青州城府衙、廖王府還更為龐大,每日前來進香的信徒,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道觀的朱紅銅門上,高懸一塊金漆牌匾,上書“凌步青云”四字,龍飛鳳舞,氣勢非凡,一望之下便能令人神清氣爽,平日瑣屑的煩惱全消。
據說這是數百年前一名出身南梁國的赫赫有名的仙人,拜訪青云觀主持之時,親筆所書,是青云觀的仙跡之一。青云觀因此而得名,名聲大噪。
曾經有市井流言,青州百姓每三人中間便有一人是青云觀的信徒,另外二人則是此人的妻妾、子女,足見青云觀香火之鼎盛,幾乎到了家家戶戶信奉的地步。
當然,也有人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青州百姓信奉的可并非青云觀,而是仙家道法。只是青州境內有名望的道長幾乎大半在青云觀掛單,才令青州百姓總是往青云觀跑。
此時正是斗法大會的首日盛會。.青云道觀門前,十余名相貌清瘦,頗有仙風道骨道士一字排開,恭迎各路賓客。
這一日,一名身穿白衫的年青.人,徒步來到青云觀外,望了一眼道觀大門匾牌上的“凌步青云”四字,淡淡一笑。那位數百年前的仙人,恐怕也是妙人,匾牌上那四個字并無出奇之處。只是匾牌上刻有一個清心凝神的陣法,人一望過去,自然渾身感到清爽無比,煩惱全消。
此人正是葉秦。
他許諾在這青州城待上十天,助章氏兄妹、范、夏等.人一臂之力,從廖王府的手中奪下青州城。此時才剛剛過去五六日,還有好幾日。
葉秦本來沒打算來看這場青云觀內舉行的斗法.大會。只等這里的事情處理完,便御劍前往北齊國。但是廖王府的人龜縮在府邸內,不出來迎戰,反而讓葉秦剩下的幾日,顯得無所事事。
完成當日功法修煉,無聊之下,葉秦想起客棧吳.大掌柜整日嘮叨的這件事情來,想來看一看南梁國世俗界的斗法大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葉秦來到青云.觀,向道觀門前的道士遞上一份鑲著金薄的門帖,隨后進入青云觀內,聽眾高人弘揚仙家心境道法去了。
這樣一份門帖,“份量”極重,足足值的一百枚金葉子才買來的。
這也是無奈之舉,畢竟青云觀雖大,也容納不下青州境內數百萬熱切無比的百姓。
這場斗法大會,只允許五千名信徒進入道觀內親臨現場觀看,而且需要手持青云觀的這種特制門帖。能進入青云觀之人,非大富的地主商賈,便是權貴的官家。
尋常百姓,是無法進入的,只能在道觀外面等待。
當然了,他們也有辦法“看”到高人之間的斗法。因為斗法場內會有一些書生秀才,將高人斗法的場景言行都一一記錄下來,傳送到道觀外面的眾多酒樓茶館,然后由說書人在酒樓茶館內,當著眾茶客的面前微妙微巧的將整個過程演上一遍,一飽眾信徒的耳福。
葉秦去的時候,斗法大會已經開始。
他進入青云道觀內,來到觀內一處巨大的廣場。只見此時廣場四周,黑壓壓的一片,幾乎都座無虛席,坐滿了數千賓客信徒,如此之眾的人群,卻鴉雀無聲,委實神奇。
而廣場的中間,有一座正方型高臺,四名仙風道骨的世俗修士,分四面而坐,神情嚴肅,坐而談論心境仙道。聲音洪亮,極有感染力,就算是廣場最遠的桌席,也能聽的一清二楚。
葉秦隨意在廣場內一張有空位的桌席處坐下,點了幾盤青素小菜和淡酒,邊飲邊聽。
這斗法大會,最先是登臺的修士,各自講述自己對心境仙道的見解,然后是相互爭辯誰的見解更為高明,直到把一方給駁斥的啞口無言為止,才算獲勝。
這樣一場一場斗法下來,直到爭辯出本屆斗法大會,功力最為高深之人。
說起來,這也十分好笑。
他堂堂一個筑基期的修仙者,卻在這世俗道觀內,聽一群從未真正修煉過仙的凡人,爭辯如何如何修仙,這要是傳揚出去,只怕會讓世俗凡人瞠目結舌,讓修仙者笑掉大牙,斥為荒謬怪誕之舉。
所以這南梁國的斗法大會,在世俗界雖然極負盛名,但是在靈霧修仙界卻幾乎從未有修士提起過,毫無名氣。只是葉秦并不在意修仙者的忌諱,加上現在沒有要緊之事,他這才來這斗法大會聽上一聽。
葉秦起初對這些世俗高人的見解,并未太在意。世俗道士因為沒有靈根,從未真正修煉過仙道功法,說出的某些話漏洞百出,也是正常,自然會讓他暗中忍不住發笑。
可是聽了一會兒之后,他偶爾開始怔住,停下夾酒菜的筷子。
這些世俗道士們,能博得如此大的名氣,也不是白混的。世俗凡人之中,也有心智卓絕,才高八斗的曠世奇才。他們雖然不能修仙,卻不意味著他們沒有才華。偶爾爆出那一兩句足以留名南梁國青史的驚人奇語,愣是把葉秦給驚的半響回不了神。
斗法會場,聽眾一旦聽到驚人之語,便激動的一片沸騰,大聲叫好。
讓葉秦望著高臺上的世俗道士出神,陷入沉思之中。不知不覺,桌席上的酒菜也食之無味,整個人的心思都在高臺幾名世俗道士和尚的爭辯之上。
聽了半天的斗法爭辯之后,葉秦原本那些輕視小瞧的心態,徹底收斂。
有資格在一年一度斗法大會上登臺的,并不多。青州城內在仙道上最著名的道觀、寺廟、書院,各派出一名心境修為極高的人參賽。算起來,也就十六名德望極高之人,有資格參加。
每場斗法,四人同時上場。這四人,或者是二對二,或者是一對三,對修煉心境的道義進行爭辯。只有勝出之人,能留在臺上。
斗法大會進展很快,數日之后,便到了最后一場爭辯。
葉秦甚至苦笑,只恨自己獵戶出身,小的時候沒能讀書。在竹岐縣城的采藥堂,雖然也學了不少書籍,但是大部分時間都用于采藥。入了青丹門,更是沉心于修煉之中。筑基之后在山門暫住的半年,才多看一些。
臺上那些高人激烈爭辯的時候,口中爆出一些極其生僻古老話語,他聽的十分吃力。不大明白的,葉秦只能心中記下來,慢慢回味其中的深意。
最后一場斗法爭辯,是一名白眉老道士,一名胖和尚,一名中年尼姑,還有一名年青的書生之間。他們四人分別坐在高臺之上,辯論心境仙道分幾個境界,小圓滿,大圓滿,最高圓滿境界,應該是如何一種狀態。達到大圓滿境界之后,如何一躍脫胎換骨,成為超凡脫俗的大成仙人。
在四人爭辯上,無疑是那老道士的功力最深厚,口中雄辯,滔滔不絕,令其余三人難以招架。其次是胖和尚和那中年尼姑。最弱的是那年青書生,話較少,頗為被動。
但是,葉秦卻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名年青書生上。那書生話不多,卻從來沒有犯一些低級錯誤,并未把真正的修仙和世俗的仙道混淆,更不承認能單純的讓心境達到圓滿之后,能一躍成為仙人。這無疑讓那年青書生,成為眾矢之的,遭到其余三人的圍剿。
而另外三人,雖然口才極佳,卻犯一些低級的錯誤。認為心境修煉到了大成之后,可以成仙。
葉秦自然對臺上那年青書生,關注的更多一些。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爭論如何劃分圓滿境界的時候,那年青書生焦急之下,脫口說了一句,“冥思坐忘,無垢無傷,這是心境的小圓滿境界。”
這頓時讓葉秦驚嚇了一跳。
要知道,《坐忘經》的上篇中便是以這么一句話為整個練氣期一到九層功法的最核心要義。
那書生怎么說這是心境修煉的小圓滿境界?
葉秦心中無法平靜。
他想弄明白,那書生為什么會突然說出這句話。
可惜那年青書生被另外三人駁斥,閉口不再說了。
這讓葉秦十分懊惱。
和葉秦同一桌席的,還有二人。一名是書生打扮的翩翩公子,鷹勾鼻,油頭滑面。一名是微胖的富家少爺,。這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低聲閑搭著話,對臺上四人品頭論足,引起了葉秦的注意。
葉秦一拱手,笑著朝他們二人問道:“兩位,不知道臺上那四位,都是什么人?”
富家少爺瞄著葉秦打量了一番,葉秦一身樸素長衫,看不出是什么來歷,但是沒有身份之人是難以進來的。他笑道:“這位兄臺,聽你的口音是外地來的吧。臺上那四位,分別是青云觀的吳道長、雙龍寺的長智法師、清皖庵的無塵師太,以及白衣書院的沈大員,。”
葉秦疑惑的問道:“那位經常滿口之乎者也,說一些拗口的話的,就是沈大員?”
富家少爺哈哈大笑:“不錯,那人正是沈大員。你可知道他的來歷?他本名沈俊,是咱們青州城本地出生的奇才,年僅十六歲便連中三元,欽點成為本朝狀元,被當今圣上夸為青州才俊之表率,有宰相之才,甚至私下許諾日后入朝廷內閣大員。但是此子心氣極高,竟然棄了官途,回到青州城的白衣書院潛心專研心境仙道。后來咱青州同鄉都戲稱他為沈大員。沒想到他今年首次登臺斗法,便闖入了前四,還沒落到下風,了不得啊。”
那翩翩公子,冷笑道:“沈大員有什么了不起的,十余年前還和本公子一起上過城內的私塾。不過那小子發達之后,就不認咱們這些昔日的同窗了,令人深以為恥。”
富家少爺恥笑道:“得了吧,你在私塾混了十多年還是個秀才,人家堂堂一個狀元,當然沒臉認你這同窗了。當年小爺我還有幸跟他喝過一次酒。只是現在他的名氣太大,可沒這工夫跟咱們這些小人物廝混了。”
翩翩公子臉色一下噪紅,忿忿的說了幾句。
葉秦得到了高臺上那書身的姓氏之后,不再跟這二位富家子弟閑扯。他飲了幾口酒之后,見斗法大會已經散去,那名年青書生往道觀內院走去。
他在桌上丟下一片銀葉子,跟著前往內院。他剛才那個疑惑還沒有想明白,想向那沈俊當面問清楚,為何心境境界,跟《坐忘經》的道義,如此相似。
一名紅臉中年道士正站在道觀內院門口,見葉秦要進去,急忙攔住,喝道:“道門清修之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還請離開。”
葉秦怔了一下,道:“我找剛才進去的那位書生。”
那紅臉道士大口一張,道:“不行,要是擾了本院道長們的清靜,打斷了修煉,你小子擔待不起。”
葉秦暗惱,不想跟這道士在口舌上糾纏。
他手掐法訣,在紅臉道士肩頭上輕輕一按,一道微弱的青光一閃,“定!”然后大搖大擺的進入內院。對一個世俗之人,他幾乎沒有用什么法力,定身咒只要三四個時辰自然會消失。
紅臉道士直接僵在當場,目光駭然,張著口,保持著一個奇怪的姿勢。進出內院的道士們,都奇怪的看著紅臉道士,不明白這是在修煉哪一門法訣。
葉秦幾步之間,已經追上了那沈俊。“這位沈兄,請留步,在下有一問請教!”
那沈俊正埋頭急切趕路。不過,他的脾氣還不錯,突然被人攔路請教,并沒有露出不快,只是一拱手,淡聲道:“這位兄臺請講!”
葉秦問道:“你在臺上爭辯之時,曾經提及‘冥思坐忘,無垢無傷,是小圓滿境界’。不知道沈兄,怎么會有這樣的見解?”同時,他緊緊的盯著沈俊的神色。
沈俊頓時吃了一驚,抬頭望著葉秦,張了張嘴巴。
這一句是他在臺上,被斗法的其余三人逼急了,情急之下無意之間脫口說出來的。說出之后,他就后悔無比了。這話根本不該說出來的。
現在趕著回內院去,正想向他師父請罪呢。
沈俊考慮了一下,他既不愿意說謊,又不愿意說出實情,道:“這位兄臺,如果追本朔源的話,此句是出自一名上古時期的書生鄭氏,所著的一篇《坐忘銘》,內云:‘常默元氣不傷,少思慧燭內光。不怒百神和暢,不煩心地清涼。不求無諂無媚,不執可圓可方。不貪便是富貴,不茍何懼公堂’。此意為:常沉默,不在無謂的小事情上多爭辯。不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苦想冥思,更不要為身外之物煞費心思。忍怒寬容,不為小得失而斤斤計較,以免憤怒傷身殞命。這樣的話,本命元氣就盡量不會減少。如果將這段古文,便是‘冥思坐忘,無垢無傷’的本意和出處了。在下還有一些俗事要處理,先行告辭!”
沈俊不愿意多說,拱手之后,匆匆轉身往內院走去。還回頭望了一眼,見葉秦沒有跟來,才放心,加快了腳步。
葉秦站在原地,沉默的看著他離去。
《坐忘經》上篇修煉練氣期功法,里面也明確說明,要求沉默冷淡,停止心動,減少元氣的損耗。這冊基礎修仙功法,竟然是出自一冊世俗凡人之書,這讓他十分意外。
然而更讓他意外的是,這沈俊的神情,顯然在隱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