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送了孟博超出了門上學去,溫雅蘋就推著孟建國去上班。
“這都請了快半個月假了,這個月的工資都快扣沒了。”溫雅蘋安慰著仍有些擔憂的孟建國。“老兒子這都好了,你放心上班去吧!家里這不還有我嘛!我們事業單位,又不扣工資,多請幾天假就請了,最多就是當把年假都一起休了。”隨手拍了拍軍大衣衣角上的灰,溫雅蘋垂下眼瞼,“等過年也給你買一件呢子大衣吧!我看上回王永祥穿的那個藍色的厚呢子大衣就挺好看的,也給你買個那樣的。”
“不用,這又不是沒衣服穿。”孟建國回了一句,轉頭又道:“再說你不是要買電視機嗎?本來老兒子有病就沒少花錢了,過陣子過年還不又得花錢嘛!”
溫雅蘋低了頭,雖然沒有反駁,卻還是咕囔了一句:“都穿快小十年了……”
“我一個大老爺們,穿得暖和不就行了……”不以為然地笑笑,又回身看了看孟茹,才招呼一聲抬腳出了門。
坐在炕邊上,出了會兒神。溫雅蘋才返身抱了孟茹,服務周到的喂了她吃早飯,才張羅著收拾屋子。
還沒收拾妥當,就有人推了門進來。人還沒邁進里屋,就先大聲道:
“蘋姐,忙著呢!我來看看小茹。”
“過來了,鳳芹。”
轉目看去,就見著長得略胖,比媽高了半頭多的鳳芹姨,因為兩家緊挨著,也沒穿大衣,只穿了一件紫銀色的緞子面綿襖,看起來新鮮得很。手邊扯著個五六歲大的男孩。進了屋還沒叫人,一雙黑亮亮的眼睛已經盯上炕桌上的糕點。咂吧著嘴,就差沒流哈喇子(口水)了。
這個鳳芹姨正是昨天趕車拉腳的王華的老婆,和孟茹是鄰居,孟茹隱約是記得兩家關系還不錯,好像鳳芹姨的媽當年是看過老哥的。
也看出那男孩一臉饞相了。溫雅蘋拿起一塊長白糕遞了過去,“哪,這個給明亮吃,我嫂子昨天拿來的,還挺新鮮的。”
笑著接過,塞進王明亮手里,鳳芹還不忘喝斥了他一句“饞樣,丟死人了”。又往炕里坐了坐,探頭過來看孟茹。
“小茹看起來可真是好了,看這眼睛,都有神了。”笑著又轉頭對溫雅蘋說道:“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前幾天去算命時還讓那個張半仙給小茹算來著,咱們小茹就是個有福氣的。”
“她一個小孩,能有什么福啊!”溫雅蘋笑笑,也不把她的話放在身上。
“我知道蘋姐你們這些讀過書當老師的不相信這個,不過有時候你不信邪不行!你還記不記得那會兒小胖子‘鬧夜’,一到晚上就哭個不停,還不是我媽求著張半仙寫了符文到處貼才好的嗎?要我說啊,這些事兒,信比不信強。我們明亮不也是,從前病歪歪的,自打燒了‘替身’后可就不得病了,你看現在不活蹦亂跳皮得跟個猴子似的。”
聽她這么一說,再看看靠著炕檐吃點心吃得虎生生的王明亮。溫雅蘋不禁有些心動。照理說,她是不信這些的,可自打孟茹有病后,她這心總是不塌實。
“我說鳳芹,燒‘替身’真管用啊?”看著鳳芹點頭又是一陣猛吹,她低下頭咕囔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要不,真試試……”
當下,和鳳芹說好了過幾天由她領著去張大仙那算上一卦,看看孟茹是不是也是天上什么小仙子下凡之類的,聽得孟茹直眨巴眼睛。
這樣的事,她不是很聽過。在東北這種小迷信的事兒多得是了。有個什么事找人算個命,卜個卦什么的很平常。而這所謂的燒‘替身’就是說,那些大仙透過法力看到小孩子前世其實是天上哪個哪個神仙之類的下凡,為了保證這個小孩可以平安的長大,就要燒個‘替身’,有人在天上頂了他前世的神位,那他就可以在凡間平安長大。可是說句老實話,只要你找人看,十個有九個,都是某某金童,某某玉女,不是王母娘娘身邊的就是觀音大士身邊的。敢情這人間生下的孩子都是來自天上!
等著鳳芹姨走了,孟茹看著溫雅蘋,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下想要說出口的勸阻。一來她要說這些一準把老媽嚇到,二來老媽想去看看,圖的也不過是個心安。如果花兩個錢,能讓她放在壓在心上的石頭,那花錢就花錢吧!
一上午,陸陸續續的,來了一些來探望孟茹的人,大多都是鄰居。其中就有隔了兩家的那位老娘。這位老娘的丈夫是兄弟三個,當年分家兄弟三個房子挨著房子。按著東北叫人的習慣就分別是大爺、大娘;二大爺、二大娘;老大爺、老娘;如果不是熟識的,猛一聽還真是暈。
80年代,縣城里樓房不是很多。一般家庭都是住的平房。孟茹家所住的平房區面積很大,連綿了一整條街,隔了馬路,再隔著馬路,也還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平房。這時候的人,真的是信奉“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話。
一條胡同,從胡同頭到胡同尾,就沒有不認識的人家。雖然未必戶戶都關系好,可對鄰居的家庭情況卻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比片警還對這片知根知底。不像以后樓房林立,現代化是現代化了,高級是高級了,可一棟樓道里,可能上下樓、對面屋的連對方姓什么都不知道。
忙活了一上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上門的鄰居,就又該做午飯了。
這附近最近的小學就是縣一校,不僅孟博超在那兒上學,就連二魔凌波同學也在該校就讀。因為老姨在國營一商店工作,中午回家做飯的時間不夠,所以凌波平時是在孟茹家吃飯的。今天還是自孟茹生病后第一次來吃午飯,所以溫雅蘋多做了個菜。
不過多做一個菜,也無非是在門口撿了塊豆腐。現在的東北,冬天除了秋天儲存的白菜、土豆、蘿卜、酸菜、粉條外加大豆腐、凍豆腐或者是那些成袋的速凍菜。交通不便,又不是完全市場經濟的時候,東北小縣城里,老百姓的菜籃子自然是單調了些。
中午,大魔、二魔回來自然又是一陣折騰。孟茹也學乖了:我是病人啊!這么往被窩里一躺休息就是。
倒是溫雅蘋,一聽凌波報告說后天就是期末考試就急了。這段時間光顧著孟茹,小胖子的學習可是一點都沒抓。立馬拍板:“晚上回來你給我好好看看書!別考糊了讓人笑話你。”
翻了個白眼,孟茹記起老媽也是這么對自己說的。什么叫“給我”啊?完全的錯誤說法,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么個錯誤的語句,從前每次聽“勸學篇”時都只是“嗯嗯”地點頭,到最后還是只上了技校。
雖然說當時上技校和那一年是技校最后一年招生的環境背景有直接關系,可也不排除她從心理上就有放羊的思想,不想學、不愿學。后來后悔都來不及了,才知道原來大人說的好好學習,那都是為你好。可是每一代的父母都是這樣對自家孩子說的,就是孟茹也沒少和侄女說這話,結果那孩子還不是聽不進去。打馬虎眼的表情一如她小時候。
下午,家里清靜了點。溫雅蘋也能把全部心思放在孟茹身上了。把孟茹放在炕梢靠著炕柜站好,自己坐在炕頭上,拍著手叫道:“過來呀!老兒子,往媽這邊走。來呀,”一面說,一面還拿起炕邊的一個娃娃。充氣的,大紅的顏色,圓滾滾的臉蛋,黑溜溜的眼睛。“過來呀,這個給你玩。”
眼睛瞇了下,孟茹控制著自己沒翻白眼。這算什么啊!好像她在小侄女兩歲時也常和她玩這個游戲。敢情,老媽是把她當兩歲小孩看了。有心大步流星地走過去,讓她明白明白自己可不是兩歲小孩。可偏偏腿腳發軟,一邁開步子,身體就往前栽。才知道自己這副身體大病初愈,竟然連走路這樣的基本動作都做不到。
一時之間,大感灰心,摔到炕上,就懶得再動。反正老媽在炕上鋪了褥子,再加上炕面上鋪的炕席(加厚地板革)也挺厚的,倒是不覺得疼。
感覺到老媽俯下臉,鼻息吐在她的脖頸上,卻偏偏沒有伸手扶她。
“小茹乖啊!自己站起來,聽話,只要你能自己走到媽媽那,媽給你買糖吃,小淘氣!好不好?”
孟茹偏了下臉,卻沒有抬起頭來。老媽和老爸平時總是叫她老兒子,以示對她這個女兒和大兒子無差別對待。不管是男孩女孩一樣疼,甚至很多時候還要偏疼她些。那時候,嫂子還總是說:我看在咱們家啊,媽最疼的就是小茹了。你看,媽要是和你哥生氣,都是你哥哄媽。可換了是你,就得媽哄你。
是啊!雖然所有人都說孟茹老實,是個文靜又溫柔的女生,卻無人知道她在父母面前的倔強。家里最小,自幼就嬌生慣養的,幾乎就沒什么擅長的家務事,而且還被養成嘴硬的毛病,每每和人生氣都不理人,對方不先道歉,咱們就比著看誰能憋得住吧!反正我是不會先和你說話的。
好像是個高傲的公主,可其實她骨子里只是個有些酸的自卑女孩。看不順眼的不交往,陌生的人只點頭微笑打個招呼就好,其實那些并不是因為被人詬病的高傲,實在是不知道要和那些人說什么。沒人知道,她也可以在熟悉的朋友面前滔滔不絕,連在腦子里過一下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都沒有。
“小茹,”聽到老媽又叫了一聲,孟茹知道老媽是認真的。這會兒不會來扶她,也不會讓她就這么趴著不去練走路。
突然之間,她很想笑。可是沒笑出來之前就先咳了兩聲,抬起頭,看到老媽眼里的不忍和擔心。好像在下一秒就會妥協讓她又躺回被窩里似的。
瞬了下眼,孟茹揚起嘴角,現出一個甜甜的笑。清晰地說了一句:“媽,走……”
這一次,她不要做那個不喜歡說話的孟茹。不管是對誰,她都想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