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卻未曾注意到高奉天的神色不對,自顧著對陶大講述著自己對武器要求改進的方向:“首先這火弩太重了,雖說有叉架,射擊時候不用太費力,但畢竟裝藥夾火繩的時候,都必須單手托舉,這火弩只怕有十三四斤重,加上彈丸裝具,只怕射手上陣時比臨陣肉搏的戰兵還要負擔重;其次火繩燃燒的速度太快了,也不規律,臨陣射擊時很容易誤傷造成事故,而且沒有望山、也沒有瞄地之法,距離一遠就很難命中;第三這火弩后座力太大,容易震傷士卒。”
陶大趕緊一一記下,躬身答道:“大王的吩咐小人立刻回去準備,將各家的工匠集中起來,集思廣益,前兩樁應該旬月之后就有答復。至于第三樁,小的以為也有先前大王裝藥過多的緣故。小的試射這火弩時發現這裝藥多少頗有講究,不能多也不能少,太少則子勢太緩不足殺敵;太多,后座力太大,還會震傷士卒,甚至炸膛,小的倒有個辦法,每支火弩制好后,便試射幾次,測算出所需藥量,做一個量器,士卒們上陣時就用量器裝藥就正好,不用擔心反震太猛了。”
呂方聞言大喜,他也想不到這看起來土頭土腦的陶大居然已經發現了槍械射程和裝藥多少的關系了,這離定裝彈藥只差一步之遙了,自己干脆再給他補上一課,少走些彎路就是了。呂方打定主意笑道:“既然如此,那何不事先將彈丸和一定量的火藥用粽葉紙張什么的包在一起,開戰時直接撕開便可,士卒們定然方便多了。”
一旁的陳五聞言眼光一亮,擊掌贊道:“這倒是個好辦法,只要將量器發給士卒,讓他們自己戰前做好子藥就行了,這樣一來,速度至少可以快一倍,雖然還沒有弓弩快,可這玩意不需要力氣,只要藥子不乏,就可以一直射擊,威力也遠勝弓弩。”說到這里,陳五興致勃勃的向陶大伸出手來,催促道:“陶大,來教我如何使用,我也來試上一試!”
陶大看到呂方微笑著點了點頭,趕緊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只火繩槍,在陶大面前從清理槍管做起,到裝藥裝彈,夾上火繩,槍上叉架演示了一遍,才將那火槍交給陳五。陳五在陶大的指點下將槍托緊靠肩膀,對準了最近的那個靶子,猛的一下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巨響,槍口噴射出一股濃煙,隨著濃煙散去,只見那三尺見方的木靶邊緣已經缺了一個大口子,好似張開的大嘴一般。
“好強勁的反震!”陳五將火槍丟給了陶大,活動了一下肩膀,在強勁的反震下,他的右肩已經有些麻木了,當然由于裝藥量較呂方先前少了接近一半的原因,力道也小了許多。他跑到那木靶旁,伸出右手撫摸了一下木靶破口處滿是木刺的邊緣,兩層一指厚疊加起來的桑木板被像紙片一樣撕碎,在戰陣上廝殺多年的陳五心中流過一絲寒意,口中不由得喃喃自語道:“自此之后,世間再無關張之將!”
射圃中,人群已經散盡,在試幾次之后,陳五、高奉天等人都各懷心事的離去,只留下呂方和家人留在那桑樹下休憩,那桑樹枝葉茂盛,鋪展開來便如同亭蓋一般,遮掩數十人都是足足有余。呂淑嫻便吩咐仆役在地上放置了鋪蓋矮榻,擺上酒果食用,涼風陣陣吹來,吹得枝葉緩緩擺動,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照在眾人身上,仿佛碎金一般,呂方結果呂淑嫻遞過來的梨子,啃了一口,只覺甜美異常,隨口嘆道:“某家在淮上為人田客時,荷戟介胄而耕,朝不保夕,豈能想到有今日之樂?”
一旁的呂淑嫻笑道:“若是莫忘那時之苦,方能常保今日之樂,古今興亡的道理還望夫君莫要忘記了!”
呂方聞言整衣肅容答道:“賢妻所言甚是,淮上故事某家定當謹記在心。”
聽到呂方夫妻二人的對答,一旁的鐘媛翠、沈麗娘兩名妾室都有點尷尬,畢竟此時的對話并不是他們兩人可以插得進嘴的。呂淑嫻是何等精明之人,目光一掃便看出來了,笑道:“今日天氣甚好,又恰巧一家團聚,正是難得的好光陰,二位妹子何不起舞一場以娛夫君?”
沈、鐘二人對視了一眼,鐘媛翠落落大方的站起身來,對呂淑嫻斂衽行禮道:“既然夫人有命,妾身便先露拙了!”說罷她便從一旁婢女手中接過琵琶,玉指輕劃,便聽得一聲脆響,便如同切金段玉一般,讓人聽了精神為之一振,隨即鐘媛翠便開始曼聲彈唱起來,呂方這幾年來對古代曲樂也有了幾分了解,聽調子依稀是《沁園春》的調子,這調子在當時極盛,填寫譜曲之人甚多,或詠嘆沁園美景、或者諷喻時事,雖然還沒有倒后世販夫走卒皆歌詠之的地步,但也是極為常見的曲調了。鐘媛翠選用的這首便是贊嘆沁園勝景的,正好應了今日這個景兒,呂方聽了,不禁暗自頷首,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他這幾年來在兩浙勵精圖治,養士息民,雖然未曾開疆拓土,但治下戶口財賦增長都極為驚人,尤其是杭州在廢除了坊市制度之后,市井的繁盛程度從某種意義來說已經遠邁盛唐,對此他也極為自得,而鐘媛翠這一曲《沁園春》恰好符合了呂方心中豐豫太平的想法,讓他尤為欣喜。
“唱的好!”呂方擊掌笑道:“只是這宮室淺陋,只怕連你在洪州的居所也未必比得上,被你這般一贊,饒是為夫厚顏,也有些當不住了。”
鐘媛翠抱著琵琶盈盈一拜,凄然笑道:“相公此言差矣,妾身雖然愚鈍,也知道心中安樂便是佳所的道理,更不要說這里湖光山色,玉階雕欄。洪州宮室雖美,可我兄妹三人,如今卻各有歸處,骨肉分離,更不要說匡時與延規二位兄長還互為死敵,妾身得邀天之幸,得夫君護佑,庇于宇下,可大兄卻在廣陵那邊,也不知生死安危,這叫我如何安心。”說到這里,鐘媛翠不禁低泣起來。
呂淑嫻見狀,趕緊上前將鐘媛翠扶到自己身旁坐下,安慰道:“鐘家妹子莫急,相公在廣陵布有暗線,你若是憂心,大可讓人偷偷將信送到鐘家大兄那邊,問候一番便是!相公你說可是?”呂淑嫻最后一句話卻是對呂方說的。
鐘媛翠被呂淑嫻這般安慰,不由得大喜,轉對呂方問道:“相公,姐姐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淮南和鎮海軍乃是敵國,這么做不礙事吧?”
鐘媛翠的臉上淚珠還未曾拂去,一副怯生生的表情最是惹人憐愛,呂方看了不禁心中暗想道:“媛翠雖然不及麗娘美艷,但這般清新柔媚,別有一番動人滋味!只是說來也怪,廣陵李儼那邊也有月余未曾送消息過來了,難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不成?”想到這里,呂方不禁皺眉思忖起來。
鐘媛翠見呂方如此模樣,以為此事頗有難處,心中又急又怕,低聲道:“若是送信不成便罷了,若能打聽一下大兄的近況即可!”她心中擔心,眼中又泛出淚花來了。
呂淑嫻見狀暗中捅了一下丈夫的大腿,呂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笑道:“莫急莫急,某家方才在想一件事情,未曾聽到你說話,倒不是那事難辦,這樣吧,你將信寫好,過兩日我便派人取了送到廣陵去,你看可好?”
鐘媛翠聞言喜出望外,也顧不得禮節,跳起身來快步離去,一邊跑還一邊急道:“那我先去寫信,再去選幾件東西作為信物,免得起了什么誤會!”
呂方見狀,不由得苦笑道:“也罷,今日便到這里吧,淑嫻,你在族中挑選五十個,不,一百個子弟,十天后到內城來!”
呂淑嫻問道:“可是為了這火弩之用?”
呂方點了點頭:“果然什么事都瞞不過你,不錯,便是為了這新火器,有了新兵器,自然也不能用老辦法打仗,編伍、列陣都要重新來,這等利器不宜外傳,還是用自己人放心些。”
呂淑嫻微微一笑,心下大安。雖然她自己只是呂家的嫡女,在呂方身為鎮海軍節度使的情況下,隱然之間她已經是呂家的最高權力者了,但實際上她卻十分注意不在外人面前提到呂家的特殊地位,對于族中子弟隱隱約約的對外來人才占據高位,己方子弟卻多半只是位處中層的不滿聲音,呂淑嫻的態度也是一直加以打壓。因為她明白,像呂方這樣一個沒有血親根基淺薄的人物,在這個亂世里唯一最可靠地支持者就是呂氏一族,這種通過姻親關系結合來的關系要比其他關系要堅韌的多。所以呂淑嫻維護呂氏一族最好的辦法就是壓住族中不滿的聲音,以免讓丈夫覺得呂氏一族過于尾大不掉,妨礙了自己的行事,只要能維持這種平衡狀態,呂氏一族就能從呂方的勝利中不但獲得最大的利益。這次新火器的出現就是一個最有力的例子,當呂方碰到為難不決的事情,他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自己最信任的基干力量,不言而喻,這種信任一定會帶來巨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