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章身體猛然拱起,兩眼微瞇,就如同即將撲食的猛虎一般。帳內的溫度仿佛立刻低了好幾度。冷然道:“徐先生,你說的句句都是殺頭之罪,若是不實,便是你武功再高十倍,也逃不脫王某的手掌心。”雖然此時帳中只有三人,那徐自喜反掌便能殺了王茂章父子二人,但王茂章百戰余生的殺氣宛若實質,逼得那徐自喜也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呂方是不是說春耕季節,缺乏民夫,且軍糧不足,待到夏糧漸熟,再出兵攻打杭州,這樣可以就食于敵,免去轉輸之苦。可王將軍在呂方營中有無看到財貨山積,船隊數以百計,這分明是撒謊?”
王啟年聽到這里,聯系起呂方以一介外來將領飛快便當了潤州行軍司馬的要職,心知這徐自喜說的十有八九便是實情,轉過頭去看父親的臉色,只見王茂章冷然道:“徐先生說的這些都沒有真憑實據,此事關系重大,我要小心求證后再說,啟年,你先送徐先生下去休息,要小心款待,莫怠慢了。”
王啟年趕緊領命,帶了那徐自喜下去休息,吩咐士卒小心看管,處理完畢后,趕快回到中軍大帳中,看到父親還在那里眉頭緊皺,苦苦思索。他雖然滿腹疑問,但其父一向治軍極嚴,自己雖然是親生兒子,但平日里也不過以平常將佐一般看待,并未得什么優待。正想稟報一聲已經將那徐自喜看管好,卻聽見王茂章說:“啟年,你方才有沒有注意到,那徐自喜的臉上疤痕很新,并非舊傷。“
王啟年回想了一會兒,答道:“父帥說的不錯,我方才看他那傷口不但新,而且淺,好像就是這兩天受的傷。”
“嗯,既然你也這么認為,那準錯不了,這人和呂方的仇十有八九和這傷勢有關系,莫非是呂方這幾日派出的抄略士卒傷了他不成。”王茂章剛說到這里,便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這徐自喜武功如此之高,一小隊抄略士卒如何傷的了他,除非是殺了他的家人妻小還差不多,那他臉上的那些新傷疤是哪里來的呢,這等武功的人,要在傷他的臉龐可比殺了他還難上十倍呀。”
王啟年也在下面苦苦思索,突然,一個念頭如同閃電一般從他的腦海里劃過,一句話脫口而出:“莫非是那徐自喜劃傷了自己的臉龐,這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錯,定是如此。”王茂章點頭贊許道:“好小子,也懂得用腦子了,長進了不小呀。不過這廝倒是夠狠,為了報仇連自己臉上都下的去手,看樣子呂方倒是有難了。”王茂章的語氣中竟有股如釋重負的感覺。
“父帥,這人如此狠忍,偏生武功如此高強。留在軍中倒是危險,不如搞清楚情況后便殺了他,免得遭他反噬。”
“無妨,啟年,你和那呂方打過交道,你覺得此人像是什么。”王茂章此刻整個人完全放松下來,笑著問道。
王啟年皺眉想了一會兒答道:“此人出身最是低微的贅婿,卻脫穎而出,七家莊位處兩淮四戰之地,卻能發展壯大,其兵制田制和他都有干系,其用兵牧民的才干就不用說了。最厲害的是這人在這紛亂的世間,竟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讓別人不得不按照他算好的道路走”
王茂章臉色陰沉了起來,話語中也掩飾不住殺意“這呂方竟是這般人物,不過他上午和我說的進兵策略來看,這人倒的確會揣度人心,布局深遠?若當真如此,倒不是甘于人下之徒,他可有什么嗜好?”
王啟年心里一咯噔,心知父親已經動了殺意,答道:“倒并無什么嗜好,在七家莊時,他整日里打扮的跟尋常農夫一般,跑著屯田的事情,官職也讓那王俞為首,自己不過當了個典農校尉而已。若硬要說嗜好,就是喜歡嘉禾桑蠶,若是看到屯民田野豐收,便喜笑顏開。”
“這人既無尋常嗜好,定然所謀極大,看來若不能為楊王所用,定要除了他,不然必為大患。”王茂章下定了決心,他在兒子面前也不掩飾自己的想法。繼續問道:“那此人莫非是用不得了?”
“那倒不是,只要有足夠的實力,那呂方便知機的很,還能做出許多平常人無法做出的事情,此人并無定見,只會站在實力強大的一邊。”王啟年越說越快,過去呂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鮮明起來。
“說的不錯,如今楊王大軍南下,只要曉以利害,這呂方也是可以用的,不過也不能不留一手,這徐自喜對他如此仇恨,萬一這呂方有變,便可用這把刀殺了他,免得留為后患。對待這種人,還是多點準備為上。”王茂章笑著說道,按在幾案上的右掌不住抓緊,堅硬的木質扶手在咯吱作響,仿佛呂方便是那扶手,握在他手中一般。
越州城位于寧紹平原,背山面海,南高北低,背靠會稽山麓,所處的位置本來是會稽山麓沖擊扇下的沼澤平原,由于雨量極為充沛,是以容易受洪澇的侵襲,尤其是瀕臨海邊的北部,更是容易受到咸潮的侵襲,所以越州城北面有大量的排澇用的水利工程,例如堤塘,大量的水道和堤塘將越州城南的平原隔離的支離破碎,對于攻城一方來說尤為不利,因為他們既無法大量投入兵力,也很難橫向機動攻城兵力。而守城一方卻可以利用內線的機動優勢,利用時間差將進攻方的進攻逐個擊破。
越州一共八座大門,其中五座都已經被用巨石杜塞的嚴嚴實實,其余三座:東門、北門、南門,東門外被董真挖斷了幾條水道,變成了沼澤地,極難通行,而且進了東門百步外便是董昌的宮城,進城的軍隊便會陷入數面夾射的窘境。至于越州城的南門,由于會稽山脈根本沒有足夠的平地展開兵力和攻城器械,就算攻進了城門,也會因為后續部隊無法跟上而被趕出去,雙方都知道主攻的方向只有北門了。
是以顧全武這一個月以來,除了造攻城器械,其他的工作便是在那些交錯縱橫的水道上修建橋梁,使得自己的兵力可以在越州城前的平原上自由調動,在攻取了余姚后,明州刺史黃晟派出了自己的一名牙將趙引弓,帶領三千兵跟隨顧全武圍攻越州,加上降兵,現在顧全武手下的兵力已經膨脹到了接近三萬人,對守城的越州軍有三比一的優勢,加上大量的民夫,終于在半月內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在這半個月時間里,守城的董真并沒有坐視顧全武收緊包圍圈,他不斷地親自帶領或者派出小股精銳,攻擊包圍圈上的薄弱點,或者從包圍圈的縫隙出去襲擊砍伐木材的小股鎮海軍等。自四月以來,持續了一個月之久的圍城戰就是由這些規模不大,但是極為激烈和殘酷的小戰斗組成的。由于董真的勇武和謀略,還有浙東軍對當地復雜水道地形的熟悉,浙東軍取得了很多次的勝利,很多時候鎮海軍的援軍隔著水道看著自己的友軍被對方擊垮干著急。但是隨著包圍圈的緊密和鎮海軍橋梁修筑的完畢,勝利的天平逐漸向鎮海軍那一邊傾斜了,鎮海軍也獲得了足夠的木材來打制攻城所必需的各種器械,越州守軍也逐漸平靜下來了,先前那些頻繁發生的小戰斗也逐漸停了下來,越州城下竟出現了奇怪的平靜。可是雙方都明白,這一平靜不過是假象,最后的決戰隨時都會發生。
乾寧三年四月的一個清晨,水鳥如同平日一般在水邊覓食,不時發出一陣陣鳴叫聲,露珠在草葉上滾動,晨光照在上面,更顯得晶瑩剔透,如同無價的珍珠一般。突然,水鳥們仿佛感覺到了什么,抬起頭向北方看去,不時發出不安的鳴叫聲。幾乎是同時,所有的飛鳥張開翅膀飛走了,仿佛受到了什么驚嚇一般,眾多飛鳥同時飛走時翅膀鼓動帶著的風聲將草葉打折了不少,一時間草葉上的露珠四處亂濺,落在水面上,仿佛下了一場小雨一般。不久之后,一只穿著靴子的大腳便將那草葉一腳踏在泥土中。
遠處的鎮海軍營寨仿佛一個巨大的蟻巢,吐出一片片黑壓壓的士兵,淹沒了越州城下廣袤的平原,一面面旗幟飄揚在空中,在旗幟下面是密集的軍陣,軍陣后面,可以看到大量的投石機,木驢、攻城錘等器械正從營寨里出來。騎著戰馬的傳令兵正不斷的在軍陣中穿梭著,傳遞著主帥的命令,在經過短暫的平靜后,越州攻城戰終于爆發了。
越州北門外的一個小土丘上,明州牙將趙引弓艷羨的看著百步外飄蕩著“顧”字大旗,嘆道:“大丈夫當如是也,數萬人之性命操與一人之手,這是何等暢快的感覺,若能如此,便是一日也死而無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