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邊副將趕緊勸諫道:“引弓,小聲點,若讓小人聽見了回去報給刺史,我等都沒有好果子吃。”這副將本是他的族弟,親近的很,是以直呼他的名字。
趙引弓滿臉皆是不屑:“怕什么,這身邊的都是我等心腹,莫非還有被義之徒不成,我趙引弓祖上乃是突厥貴種,五代在明州為將,又多力善射,想來那淮南安仁義也未必勝得過我,卻要屈居黃晟那嫉賢妒能的腐儒之下,當真是平生之恥。”
原來這趙引弓祖上本是突厥王族,若按本名應為阿史那引弓。太宗時李衛公大破突厥,突厥貴族大半被內遷至中原,其祖上便流落中原,到了明州擔任騎將,便拜了當時一任刺史為義父,改姓為趙,這么多代下來,這趙引弓從外表來看,和尋常漢人沒有什么兩樣,早就看不出突厥人的樣子,其麾下有八百卻月軍,皆是淮泗那邊流落到南方的,十分勇猛,這次刺史黃晟讓他帶領三千兵,將這八百人一起派出,也有一面討好錢繆,一面消耗掉這異己的意思。這趙引弓也心知肚明,是以一得了空便大罵不止。
那副將左右看了看,小聲對趙引弓說道:“引弓,那黃晟將你派來,固然有消除異己的意思,可也給了你機會,以來你可以和顧帥結以恩情,聯絡外援,還有這三千兵若小心籠絡,便是你的了,有了這三千兵,你在明州已有五代,世交無數,那時你外有強援,內有內應,手中還有兵馬,要對付那個腐儒還不是跟殺只小雞一般。”
趙引弓聽了這話,心情頓時舒暢之極,拍著副將的肩膀大聲笑道:“若是我當了刺史,兵馬指揮使一職非你莫屬。”說到這里,禁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趙引弓正笑得暢快,猛然聽到一陣鼓聲,數十張牛皮大鼓的鼓聲聽起來和雷鳴都沒什么分別,震得人骨頭都有些酥了。趙引弓往前面看去,只見前面的鎮海軍士卒驅趕著大隊的平民,背著草袋,柴捆往護城濠沖去,本來越州城外經過近千年來的經營,村落星布,人煙稠密,鎮海軍來時正式春耕季節,許多百姓雖然害怕兵亂,但畢竟放不開田里的莊稼,董昌本就稅負沉重,若是誤了農時,就算逃過了這次兵亂,今年沒了收成還是得餓死。大部分百姓還是沒有逃走也沒有逃進越州城中,戰戰兢兢的留了下來,幸喜鎮海軍只是征發了些百姓修筑橋梁,砍伐樹木,燒殺淫掠的事情倒沒怎么做。
看著田里的莊稼一天天長大,留下的百姓們紛紛慶幸自己的決定,那些躲到會稽山中的百姓們許多也回來了,回到家中料理田畝。沒想到今天被驅趕著去填壕溝,城頭的浙東軍雨點般的弩箭射了下來,那些百姓身上莫說甲胄,就連件厚點的衣服都沒有,沒有一點遮擋的物件,箭矢射過來,頓時一片慘叫聲,倒了一地。
許多人便扔了肩上的草袋柴捆往回跑去,后面督戰的武勇都軍官大聲呵斥著,大隊士卒手中挺著長槊刺了過去,鋒利的長刃立刻刺穿了人們的身體,鮮血沿著槊桿流了下來,淌到地面上,頓時染紅了一片。被刺中的人拼命的抓住長槊的長桿,有的刺得淺的甚至只能抓住槊刃的后端,仿佛這樣就能挽留住自己的生命一般。隨著軍官的號令,督戰隊的士兵們紛紛拔回兵器,那些被刺中的人就同被扯開了草繩的柴捆,散落在地上。
后面跟著的亂跑的人立刻嚇得停住了腳步,看著眼前沾滿了鮮血的白刃,他們開始一步步的向后蹭著。督戰的軍官大聲喊道:“跟你們事先說清楚,望護城濠里扔完一袋便回來取一個籌碼,若扔完兩袋的便可自由回去,臨陣脫逃的一律斬首。還不快回去搬草袋。”一頭是必死無疑的督戰隊,寧外一頭箭矢雖密,倒還說不定有條生路,那些百姓沉默的轉過身,向那些委遺在地上的草袋和柴捆走過去。
余二緊緊的依偎在哥哥余大的身旁,這樣讓他覺得安全點,方才如果不是哥哥扯住自己,不要在沖在前面,只怕自己已經是方才那些被督戰隊捅死的倒霉蛋之一了。哥哥低聲的囑咐他:“等會千萬不要去拿草袋,里面裝的是泥土,要比柴捆重的多,還有,到壕溝前慢點走,不要搶在前面,快到時再快點沖,扔下去就全力往回跑,知道了嗎?”
余二急促的點著頭,他雖然不明白余大為什么要這么說,但是他知道哥哥說的一定有道理,否則自己就不可能活到現在。
看到本來后退的那些百姓又掉頭回來了,北門城墻上的浙東軍又開始射箭了,不時有人倒在地上,有些人沒有被射中要害,大聲的哭喊著請求別人幫自己一把,把自己拖到后面去,離開城頭弓弩的射程,可是幾乎沒有人理會他們,誰都明白,這時候浪費力氣就意味著自殺。
余二撿起一個柴捆,扛在肩膀上,這樣可以遮擋住部分身體,他深深的呼吸著,積蓄著力量,等待著余大的示意他開始向前沖的信號。這里比較安全,絕大部分城樓上的弓弩手都在瞄準護城濠邊正在投擲草袋的人射擊,只有少數偏離目標的才飛到這邊來,城壕邊人群密集,不斷有人中箭倒入護城濠中,甚至有的人性急,竟將前面的人推入濠中,好讓自己有空隙扔下草袋。
余二的耳邊不斷傳來慘叫聲和箭矢飛過的嗖嗖聲,他卻進入了一種失神的狀態,仿佛這一切都和他無關似的,猛然他背上被人猛的推了一把,幾乎摔了個踉蹌,同時耳邊聽見余大的聲音:“快跑,就是這時候。”果然前面不遠處的護城濠旁有了一塊空缺,余二飛快的跑到城壕邊,將柴捆扔到城壕里。耳邊的箭矢聲不絕于耳,不時有人中箭倒地,余二扔下柴捆便全力往回跑去,等到到了督戰隊陣線前停下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快脫力了,胸腔里面的肺仿佛著了火一般,火辣辣的疼,喘了好一會兒,余二方才覺得好了點,和旁邊的兄長排隊去領籌碼。排了好一會兒隊,才輪到他們,發放籌碼的士兵塞給他們一塊布條,還有一張雜面餅子,估計是讓他們吃飽了,好有力氣去再扛一袋填壕溝。余二這才感到肚子餓得要緊,正要面餅掰碎了往嘴里塞。這時旁邊伸出一只手來搶過面餅,余二憤怒的抬起頭,正要看看是誰連自己這塊用性命換來的面餅也要搶,卻發現那人竟是最疼愛自己的兄長余大。正驚訝間,余大卻將自己手中的布條塞給余二道:“你下次就不要去填壕溝了,趕快拿了這兩條籌碼逃出去吧。”
余二接過布條,才反應過來余大這樣豈不是還要再去那生死場沖兩次才能活著回來,趕緊將將手里的布條往兄長手里推:“哥,這怎么行,不是把你往絕路里推嗎?”
余大卻并不接回布條,只顧將雜面餅子往嘴里塞,大口的吞咽著。好不容易才將嘴里滿口的面餅咽下去,喘息著說:“好渴呀,要是有口水喝該多好呀。”吃完面餅,余大將兩根布條塞到弟弟的懷里,盯著余二的眼睛說:“弟弟注意聽清楚,家里的老娘還有你嫂子侄兒都要人養活,我們兩個方才都沒受傷,這是運氣好,下次可不會再有這么好的運氣了。”他指著遠處壕溝旁累累的尸體,說:“你看,下次只要我們運氣稍微差一點,躺在那里的就是我們了。與其碰運氣,不如讓你先回去,起碼我們倆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夠活著回去。不要婆婆媽媽的。”
“可為什么哥哥你不先走呢,嫂子和侄兒都在家里等著你呢?”余二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余大嘆道:“你才14歲,骨架尚未長成,方才背那一捆柴就應差不多了,若是再讓你去兩次,只怕便是必死了,還是讓我去吧。”說到這里,余大摸了一下弟弟的頭,眼睛也有些濕潤了:“若是我回不來了,你將來把我的尸體找回去,歸葬在父親墳邊,莫讓我在這里做孤魂野鬼。”說到這里,余二已經哭的泣不成聲,只是不住點頭。后面的督戰隊又開始大聲喝斥起來,余大一咬牙,把弟弟往換籌碼的地方一推,自己便轉身背起一個柴捆向護城壕跑去。
余二摸索著從身上拿出布條交給督戰隊的軍官,軍官仔細的看了看布條,便讓他過去了,余二回過頭吃力的在人群中找著余大的身影,可是已經找不到了。
這天是余二最后一次見到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