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胡言,李公乃朝廷大吏,尤其是你能數落的,倒是田某治軍不嚴之過了,我罰你一月俸祿,閉門思過半年,快下去吧。”田覠指著方才說話那人大喝道,呂方仔細打量著那人,卻是個英氣逼人的少年,體形魁梧,不過看臉相不過二十許人罷了。呂方不覺得暗自吃驚,這里的都是田覠手下重將謀臣,此人不過二十出頭就可以位列其中,必有過人之處,倒是要留心了。想到這里,不覺得又仔細看了那少年兩眼。
田覠一方節帥,一旦發怒果然有雷霆之尾,那少年嚇得立刻跪下,膝行退下堂去,眾將也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田覠回過頭來,一邊伸手持住呂方的胳膊一同坐下,一面伸手延客道:“田某治軍無方,讓列位笑話了,來來來,今日只談情誼,不談兵事,呂將軍卻一來便詢問湖州之事,雖說也是盡忠王事,可也該罰上一杯吧。”
呂方趕緊滿飲了杯中酒,堂上眾人也紛紛滿飲了杯中酒,田覠手下諸將大半都參加了江南之戰的,許多和呂方都是老相識,紛紛上來敬酒,饒是呂方身邊同行的范尼僧等人也紛紛替他擋酒,呂方還是被灌了個爛醉如泥,結果還是人事不省的被人背回了住處。
湖州,安吉縣,為湖州下轄五縣之一,位于湖州的東北部分,與宣州交界,兩地間由綿延的天目山脈隔開,山道盤錯,只有一條隘路相通,過了隘路之后,整個湖州便是平坦無險可守,然后越過獨松關便可直取杭州。其地本為漢故鄣縣地,漢靈帝中平二年,張角黃巾之亂,荊、揚二州尤甚,為此地郡守守險得完,故此地分立為縣,以安吉為名。自湖州投入鎮海軍麾下后,安吉縣便變成了鎮海軍一方的守備第一線,許再思也是久經戎行的宿將,立刻便派了一名副將帶領千人于安吉縣駐守,嚴密守衛隘路,防止宣州田覠引兵沖突。
可這就苦了安吉縣強宗豪右,許在思委任的那員副將到了安吉縣后,立刻征集民夫修繕城墻不說,還要將那些團結兵召集起來嚴加操練。那正是五月,正是農忙時節,前者也就罷了,反正征集的是編戶中的小民又少不了縣令大人半塊肉,可那些團結兵幾乎全是那些將吏的蔭戶部曲,他們若是都來練兵,誰來打理將吏家中的田畝。更不要說那副將干脆將其中的強健勇武者直接編入武勇都軍中,這不是明目張膽的侵吞他們的部曲嗎?一時間,安吉縣中的縣宰、都尉等人個個臉色都是黑黑的,滿是對鎮海駐軍的怨氣。
安吉縣城外,戒備森嚴,城墻的薄弱緊要處都已經修繕完畢,守軍也是戒備森嚴,那天正是趕集的墟日,四鄉的百姓一個個在城門口等待檢查魚貫而入,排起了好長一條隊,若是呂方在這里看到了,定然覺得分外親切,頗有當年買房子等房號的感覺。
“這許再思倒是有些本事,這安吉縣城都讓他搞成一座細柳營了。”說話這人身著僧衣,頭帶斗笠,聲音沉厚有力,卻是高奉天,只見他恢復了昔日打扮,臉上神采飛揚,儼然一副有德高僧模樣。
“你莫要張他人志氣,若是義父領兵,十座這安吉城也踏平了,也不知道那呂方腦子怎么想的,要攻打湖州,卻把義父那等英雄留在丹陽。”高奉天身后那人不服氣的反駁道,只見他雖然骨架不小,不過顯然還未長成,最多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卻是已經拜王佛兒為義父的自生,他對王佛兒的勇力佩服之極,言語間倒是對呂方頗有不滿之意。
“小孩子懂得什么,呂將軍乃天下英雄,你義父固然勇武絕倫,也不過是方面之任罷了,等會兒入城時可莫要多言,否則那可是殺身之禍。”高奉天笑著反駁道,眼看兩人已經快走到門口了,趕緊警告了自生兩句,一把抓住了自生的胳膊。那自生掙扎了兩下,可高奉天手跟鐵鑄的一般,雖然心中不滿,也只得閉嘴忍耐。
兩人走到門前,守門校尉詢問了幾句,高奉天和自生都是三吳人氏,高奉天為僧時更是走遍了江淮之間,至少可以說六七個地方的方言,對于南方各地風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答得毫無破綻。可那校尉看眼前這僧人身形魁梧,氣度非凡,顯然并非尋常游方僧人,更重要的是他們二人臉上紅光滿面,在前后面有菜色的農民群里,顯得分外扎眼,可若要將其拿下審問,又無證據,江南之地本就篤信佛教,萬一這僧人若是出身大叢林,只怕到時候自己反而脫不了干系。
那校尉正猶豫間,高奉天是何等精細人,察言觀色便已經看出了對方的心思,面色雖然如常,心里卻如油鍋里一般,畢竟自己當年也是靈隱寺主持了凡手下臂助之一,這湖州界內認識他的人所在皆是,若是讓人認出了自己,只怕死于當場都是一種奢望。正焦急間,高奉天眼見突然看見城內走過一名黑臉漢子,頷下短須,身著綠色官袍,卻是往日相熟的人,一咬牙高聲喊道:“高檀越,昔日舊交在此。”
那黑臉漢子循聲望來,只是覺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眼前這個僧人到底是誰,口中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守門的鎮海軍校尉看到這僧人居然和安吉縣宰這般熟識的說話,想必也不是什么歹人,便揮揮手讓其入城了。高奉天走到那黑臉漢子面前,低聲笑道:“去年永興縣中,歸元寺內,高檀越還有李長史二人與貧僧抵足長談,莫非這么快便忘了嗎?”
那黑臉漢子臉色大變,指著眼前這人駭然道:“竟然是你,你怎敢來這里?”說道這里竟然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這黑臉漢子姓高名昂,是安吉縣的縣宰,正是那日在湖州州治門口迎接鎮海軍時和湖州長史李哲說小話的那人,李哲原先就和高奉天乃是舊相識,高奉天被貶到永興縣歸元寺當主持時,這黑臉漢子便陪同李哲來寺內看望高奉天過,寺中驚變斬殺靈隱寺僧兵的事情他也知道。這下被高奉天提醒,立刻便想了起來,腦子里頓時如電般打閃了起來。是要開口喊破此人,獻給鎮海軍砍掉腦袋,可看他臉上帶笑,鎮靜異常,莫非是有后招。想到這里,黑臉漢子低聲猜測道:“你要死嗎?莫非有大軍在后?”
高奉天臉上還是那種高深莫測的笑容:“哪有什么大軍,來的只有貧僧一人,再就是隨行的小僮一人罷了。”
黑臉漢子越發不信,他本就多疑的很,口中卻不拆穿:“一僮一杖,了空師傅倒是風雅的很,今日來到安吉,便在在下家中歇息可好。”方才瞬間他已經打好了算盤,只要這了空到了他家中,若是后面有淮南大軍相繼,他便護住了了空,也有個引薦的人,若是沒有,便綁了了空獻上去,也是一樁功勞,無論如何他都吃不了虧。話說到這里,他緊緊盯著高奉天的臉,只要對方臉上有半分驚慌的顏色,立刻便下令將其擒下。
“那就叨擾了。”高奉天笑道,合什躬身行了個禮,昂然便隨那黑臉漢子一行人去了。
高府內室中,高昂與高奉天二人正襟跪坐,兩人面前都放著一碗碧綠色的茶湯,香氣沁人,明明不過是間尋常內室,竟好似大叢林中禪室一般。那高昂回味了許久,方才將茶碗戀戀不舍的放下,慨然嘆道:“一杯茶湯,回味間竟如同嘗盡了人生百味一般,了空師傅這等茶藝果然是妙絕,只怕在這江東之地算的上前三了。”
“紫筍茶,若下酒,都是上天下賜養生的妙品,貧僧也不過是將這茶原有的滋味發散出來罷了,倒也沒什么稀奇的,只不過世人往往為俗事所蒙蔽,品嘗不到其中真味罷了。”高奉天笑著說道,他談吐風雅,氣度儼然,看起來不像是出家沙門,倒似世家子弟一般。
“紫筍茶,若下酒。”高昂口中喃喃重復著高奉天的話,神色漸漸沉重了起來,倒好似想起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原來這紫筍茶產自湖州長城縣西北的顧山,自貞元后年年上貢朝廷數萬斤;而安吉縣若溪水釀酒,味道醇厚悠長,被稱為若下酒。這兩樣都是當地名產,經常并稱,可現在離亂已久,若下酒還好點,像他這種當地豪強,家中還有窖藏,可顧山之上,茶農早已逃散殆盡,茶樹也被戰亂毀的七七八八,連方才他們二人喝的茶都是去年的陳茶,若想今年新采的春茶,那是休想。
“高縣宰,莫要想那么不快的事情了,春光易逝,來再飲一杯。”高奉天看高昂這般表情,以他那剔透的心思,哪里還猜不出對方的想法,笑著又調制了一碗茶湯,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