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滿福聽到這里,趕緊走到一邊去了。呂方轉過臉看著許無忌笑道:“去年許舍兒(唐宋時舍兒時對年輕男子的稱呼)迫我等何急,哪知天道好還,今日落得這般境地。”原來乾寧三年,呂方在安仁義麾下時,許再思便引領新破董昌的武勇都大軍西還,呂方接應了田覠的敗兵后,節節敗退,好不容易才退回宣州,那時許無忌便是其叔父麾下的先鋒,和呂方沒少打交道,呂方這么說便是重提往事,譏笑與他。
那許無忌啐了一口,道:“只恨那時不追的緊些,取了呂方你的性命,如今卻被這般鼠輩所買,落到這般境地,罷了,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辱我。”
帳中莫邪都將吏見他在這般境地還出言不遜,刀劍出鞘之聲不絕于耳,便要當場將其剮了,跪在地上湖州土豪臉上倒頗有愧色,呂方笑道:“許舍兒莫怒,你我各為其主,戰陣之上各盡其能也就罷了。來人呀,叫個大夫來給許將軍看看傷,換件衣服,帶到后營去小心看管便是了。”言罷,便有親兵將那許無忌帶下去了。
許無忌離開帳后,呂方的臉色立刻陰沉起來,對著下面的眾人低喝道:“爾輩助紂為虐,依附錢繆,對抗王師,如今城破方才來降,其罪難恕,如今你們還有什么話說。”
眾人跪在地上已經半天,早就是筋骨酥軟,方才看到許無忌言語那么不遜,呂方不但沒發怒,還給他看傷。眾人心里一塊石頭便落了地,畢竟如果連許無忌拼死頑抗的敵將都能放過,自己好歹也曾立下些微功自然也是沒什么大礙得了。可沒想到這短毛賊不知怎么了,竟然翻臉不認人,也不怕大伙兒一拍兩散,全跑到許再思那邊去,到時候看看這一幫客軍在安吉如何立足。
下面眾人心思想得雖快,可眼前這關總得過去,畢竟這帳外可還有呂方的幾千兵,只要一聲令下,將這安吉縣城屠個干凈也不過是半天的事情,消息靈通的幾人已經認出了站在呂方右邊最前面那個黑衣漢子便是傳聞中將丹陽縣陸家、朱家殺得一個不留的“屠伯”范尼僧,和這等粗人可沒有什么道理可講的。
呂方話說完了,下面的豪強家長一個個仿佛打定主意不當這出頭鳥,只有那牛縣尉本來就對開城投靠淮南軍不太感冒,忍不住憤憤然道:“呂將軍這話可就差了,我牛知節不過是鄉下的泥腿子,家中也饒有薄產,無須去吃那斷頭飯,平日里只懂得種田績麻,只是盜賊亂兵橫行,同鄉們推舉,才聚眾治兵,護衛鄉里,刺史節度們打過來打過去,我等都是納糧出丁,朝廷詔命也是變來變去,我等哪里懂得誰家是忠臣,哪家是逆賊。再說攻城之時縣中土團兵也未曾和莫邪都動過刀槍,我等擒拿亂兵也不無微功,呂將軍讓我等在下面跪了許久,一開口便厲聲訓斥我等從賊,卻不知到底何人是賊。”
那牛縣尉話音剛落,呂方勃然大怒,渾然忘了兩三年前自己和眼前牛知節一般行徑,正要下令將其推下去斬首,也給這群土豪點顏色看看。卻覺得背后有人扯自己的衣服,回頭一看,又是高奉天,只見其附耳低語道:“此人乃是湖州有名的豪杰,少時家貧,聚集惡少年橫行鄉里,后折節讀書,劉漢宏之亂時鄉人推舉起團自衛,后來董昌平定浙東時,便拒絕封賞,回到鄉中耕田奉養老母,乃是有名的孝子,在湖州極有威望。此人少時家貧,并非靠家世之人,縣中的團結兵大半都是其招募訓練而來,將軍欲成大業,須得雅量高致,延攬英雄,切莫使氣殺人,壞了大事。”
呂方聽完后臉色微變,他知道高奉天為僧時遍歷江南東西兩道,對當地人物豪杰極為了解,既然如此看重這牛知節,必然此人有過人之能,畢竟古代這種地方自衛的軍隊一般都是以宗族血脈為紐帶的,下面跪著的那個不是強宗豪右出身,偏生讓他以一介貧家子的身份躋身安吉縣一群土豪之中,擔任縣尉,執掌團結兵的兵權就知道其并非等閑之輩。再說呂方也知道,所為惡少年說白了就是現代社會里的黑社會,一般王朝末期,基層的控制力減弱,這種黑社會頭目往往都會起兵作亂,而且其能折節讀書,又有孝名,絕非一般等閑人物。遠的劉皇叔、近的黃巢便是這等人物的代表,想到這里,呂方細心打量了下這人,只見其身材不高,但肩寬背闊,頸子尤其粗壯,幾乎都和腦袋一般粗細了,雖然手無寸鐵,但在帳中竟怡然不懼,顯然是勇力過人之輩,心中已經定下了招攬此人的念頭,起身笑道:“好,你護衛鄉里,替天子保一方平安,也算不無微功,本將未發跡前也如你一般,今日之事便不計較了,只是那高昂在哪里,為何不出來拜見本將。”
高昂話音剛落,帳下那群人頓時啞然,過了好一會兒,牛知節躬身答道:“昨夜里許無忌引兵圍攻高家,銅駝巷里火光沖天,只怕高家全族已經被滅,只怕高縣宰本人也不在了。”
呂方聽了點了點頭,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這高家被滅從某種意義來說,還是好事,畢竟就不用將許諾的官職和封賞兌現了,如果真的如那牛知節所說,高家族滅,還可以將其土地財產拿來塞進自己的腰包,畢竟這些本地豪強現在都是要爭取的對象,是不能如同在丹陽一般,打他們的主意了。呂方正打著如意算盤,突然聽到下面一人插話道:“高縣宰還活著。”
呂方一愣,這高昂還活著就有點麻煩了,一想到到嘴的肉沒了,心頭便有些懊惱,只聽見那人接著說:“昨夜鎮海賊兵圍攻高家,多虧王師來援及時,那許賊不得不引兵去援救城門,在下便領著家人去看高家還有沒有人幸免于難。天幸高縣宰雖然身負重傷,但還留了口氣,想來是賊兵來不及細細查看,在下便偷偷帶到家中將養。”那漢子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不時在其中夾上幾句拍呂方馬屁的話,呂方卻是越聽越惱,眼看到手的肥肉就要飛了,還得把這安吉縣宰之位留給高昂,偏生又發作不得,打斷那人說話道:“你這廝好生不爽快,這等重要的事情,卻拖到現在才稟告,若是壞了大事,定要給你好看。”
說話那人頓時被呂方嚇得半死,撲倒在地,口中不住喊著恕罪。呂方聽的越發厭煩,下得座來走到那人身前,一腳將其踢了個筋斗,卻是個白臉胖子,正是湖州長史李哲之弟李明,此刻挨了呂方一腳,趴在那邊瑟瑟發抖,只聽到咯吱的聲音,卻是嚇得牙齒止不住相擊。
呂方看到這人如此無用,倒也無味的很,便吩咐道:“高縣宰立有大功,卻因此滿門被滅,等會我便去你家看望與他。至于你們。”呂方轉身對著趴在地上眾人道:“各位都是詩禮傳家,嫡子自當好生修習圣賢之學,這湖州久經戰亂,并非學問精進之處,淮南廣陵城中,碩儒云集,才是互相砥礪之所,等會爾等便吩咐家人將嫡子送來,一同送往淮南廣陵,也好將來繼承家業。”
話音剛落,趴在地上眾人便是一陣聳動,呂方的用心昭然若揭,就是讓眾人送來嫡子為質,若是老老實實跟著淮南混也就罷了,若是首鼠兩端,甚至投靠錢繆,那在淮南手中的嫡子們自然便不好看了,至于什么修習圣賢之學、學問精進之類的,只有傻子才會相信。趴在地上的那些人如論武勇倒是一般,可誰也不是傻子,紛紛琢磨著想出什么話語來推脫。卻聽到呂方猛地將腰間橫刀拔出鞘來,虛劈一下大聲喝道:“莫非有哪家以為自家孩兒學問足夠精深,用不著前往廣陵不成。”隨著呂方的喝聲,帳內外數十人同時拔刀出鞘,刀劍相擊之聲匯成一片,地上那些人的腦袋立刻低了下去,齊聲道:“不敢,多謝將軍費心了。”
這時,卻聽到一人突然冷笑:“牛某人尚未娶妻,更無孩兒,外面有個相好的,家中只有一個老母,卻不知呂將軍也要送哪一個去廣陵修習學問?”
帳中頓時冷然,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說話那人身上,卻是安吉縣尉牛知節,原來此人滿臉胡須,面目粗豪,看起來年齡甚大,其實卻不過三十許人,年輕時和鄉里的惡少年一般廝混,加之家貧,未曾娶妻,后來練兵后,整日里只是在教練士卒,卻將自己的婚事拖累了,只有和一名當臚的買酒胡姬相好的,他這話語中頗有挑撥之意,帳中淮南將吏那個不是百戰余生的武人,只等呂方一聲令下便將這言辭不遜的漢子當場砍成肉醬,這數十道滿含著殺意的眼神注視之下,若是常人只怕站都站不住了,那牛知節倒是怡然不懼,平視著呂方的眼神,臉上還有一絲不在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