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溫又在地上磕了個頭,方才在楊渥的攙扶上站了起來,泣不成聲道:“大王恩重,末將粉身難報,且安居府中,某家定然在天明前將亂兵討平!”
楊渥點了點頭,接過一旁侍從呈上的錦袍披在徐溫身上笑道:“夜深露重,將軍小心身體,本王便在府中靜候佳音!”
徐溫小心翼翼的將錦袍穿好,也不再多言,常揖為禮,便離去了。看著徐溫離去的背影,楊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歉意,自己繼位以來都是在提拔自家班底,鞏固自身權位,莫不是虧待了他與張灝二人。
果然在徐溫離開吳王府不久之后,廣陵城東部的動亂就漸漸平息了,到了天明,徐溫便帶著三十余枚首級到王府復命,只說是亂兵以即將渡江出征為理由,煽動士卒作亂,索要出征錢等財物,這些首級便是那些被當場斬首的亂兵首領。楊渥心中本就對徐溫有了內疚之心,又見其行事果決,并沒有讓亂兵造成很大的影響,也并沒有對其治罪,只是撫慰了幾句,便讓其回府了,只是讓其將手下軍隊加以整編,防止再次發生暴亂。
徐溫出得吳王府,懸著的那顆心總算落入腹中,看來他的計策已經奏效。楊渥下令讓他整編軍隊,自然在整編完成之前就無法渡江出征,而且通過整編還可以將自己的心腹放到更重要的崗位,而將那些不那么服從自己的中級軍官放到沒有實權的崗位去,從而更加切實的掌握手中的軍隊,自然以自己的手腕,他會將這一切做的不露痕跡,剩下能夠做的就是等待機會了。正當此時,一陣微風吹來,帶來了一陣寒意,徐溫禁不住撫摸了一下身上所披的錦袍,良久之后,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決然之色,扯下錦袍,丟在地上,策馬踐踏而過,一行人馬過后,地上的錦袍上已經滿是人馬的腳印,面目全非。
宣州廣德,古名桐汭,西漢時為故鄣縣地,屬丹陽郡。后漢中平二年,析置廣德縣,仍屬丹陽郡。隋省廣德入石封,尋改石封為綏安縣。唐于綏安置桃州,又增置桐城、懷德二縣。州尋廢,又并二縣入綏安。至德二載,改綏安曰廣德,以廣德故城名也。如果從高空鳥瞰下去,廣德位于一個南北長,東西窄的盆地之中,由長江中游地區通往兩浙區域的道路便是通過這個盆地,自古長江中游的政治勢力有事于東南,多半途徑此地,歷史上第一次提到廣德便是《春秋左氏傳》中記載的“夏,楚子西、子期伐吳及桐汭”,由此可見一斑。但可能是因為地勢卑濕的緣故,此地一直沒有城郭,只有一座內城,乃是一座裸城,居民、倉庫兵營都沒有城墻保護,是以李簡襲破宣州治所之后,王茂章無險拒守,只有出奔的份。后來鎮海軍潛兵突襲,也能夠一舉大破守軍,取得大勝,也有守兵沒有城墻可憑借的原因。鎮海兵控制此地之后,呂方雖然花了不少力氣加強守備,但由于時間有限,也沒有能夠完成筑城的龐大工程,于是主力還是在城外高地宿營,只有呂方本人和少量殿前親軍才主宿在內城之中。
廣德內城之中,市井蕭然,路上只看到披甲持戈的鎮海士卒,并無半個平民。鎮海軍攻取此地之后,呂方便駐節此地,將湖、蘇兩州的軍事交由范尼僧節制,自己統御主力監視位于宣城的淮南軍,如今他已是朝廷使相,位極人臣,地位何等高崇,自然其儀仗華美非常,當年呂方接受朱溫封授的官職之后,那使節立刻將帶來的各種禮樂儀仗拿了出來,一樁樁的擺弄出來,讓呂方見識了一把什么叫做“漢官威儀”,如今雖然駐兵在外,簡單了不少,但呂方所居之處依然是旌旗如云,儀仗如林,好不威風。
陳允快步走上節堂,對站在幾案旁察看木圖的呂方斂衽為禮,高聲稟告道:“大王,前線傳來軍情,湖常邊境的國山、陽羨諸壘皆平,長城與圍攻義興的劉滿福部之間的陸上聯系已經打通,雖然還有數處巖砦還在頑抗,但已經無礙大局,討平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此時的他神色興奮,那張黑臉好似要放出光來一般。
“嗯!”呂方應了一聲,做了個手勢,一旁侍候的王自生立刻小心翼翼的將木圖上標志駐守國山、陽羨的淮南軍的紅色小旗盡數取去,換上標志著鎮海軍的黑色小旗。他還是死死盯著木圖上兩軍的對峙形勢,仿佛根本沒有看到陳允上來一般。
“只要拿下義興,常州境內便再無險可守,蘇州王將軍發動起來,兩面夾擊,淮南軍在江南就只能局處一隅,那時楊渥那廝若還不議和,索性便將其趕過江去,與其劃江而治。”陳允笑得幾乎合不攏嘴了,他對于淮南軍本身就是個主戰派,并不贊同主公以戰迫和的方略,只是一直以來呂方那種驚人的遠見和恐怖的執行力,讓其習慣性的信服而已,但眼下鎮海軍出奇兵迂回成功,形勢一片大好的局面下,一舉將淮南軍趕過江去,與其劃江而治的方略又在陳允的腦海中蠢蠢欲動了。
“不對!不對!這情形不對”呂方突然搖頭道:“自生,你快去請王宣州來,某家有要事請教他!”
王自生應了一聲,便快步向外走去。在一旁的陳允被弄得一頭霧水,待王自生出去后,小聲問道:“大王,有何事不對的嗎?義興被圍,形勢不是一片大好嗎?”
呂方搖了搖頭,伸手指點著木圖上淮南軍上的部署形勢道:“陳先生你看,我軍破廣德之后,先取溧陽,放出風聲欲取宣城、寧國諸地,實際卻是暗中出奇兵迂回進取義興,淮南軍統帥又不是傻子,現在也應該知道中計了,又豈會沒有動作,豈不是奇怪之極!”
陳允搖頭道:“那又有何妨,如今湖常二州之間的險地已經為我方控制,我軍進退皆有后踞,彼若大軍來援義興,我方則堅壁不戰,由蘇州出輕兵襲擾起后,彼必不能久持。戰與不戰皆持我手,豈有不勝之理!”
呂方搖頭道:“陳先生說的有理,若淮南軍統帥也如此應對我倒是不怕,只是兵法之道,千變萬化,又豈是事先能盡數料的到的!我這兩日總是心驚肉跳,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將發生一般,王宣州他深曉淮南軍內情,等會還是多請教他為好!”
兩人正說話間,王茂章已經到了堂下,呂方不待對方上堂,便出門下階相迎,柔聲道:“戰事緊急,不得已打攪,望王公見諒!”
“不敢,王某窮極來投,怎當得大王如此相待!”王茂章躬身下拜,這個鐵打一般的漢子,現在卻憔悴的仿佛只剩下一個影子。滿族被滅,尤其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就好像一柄巨斧將他這棵老樹的根系一一斬斷,雖然憑著這么多年來的強硬習慣,腰桿還是直直挺著,但他身體內部的好像少了一些東西,只剩下一個堅硬的外殼,一捅就破。
王茂章還沒有拜下,呂方就搶上前去一把扶住道:“啟年兄得骸骨已經收拾好了,阿雄已經將其焚化送到杭州,某家已經囑咐拙荊尋一處好墓地,待此間事了,王公回去再行安葬。”呂方臉上滿是歉容:“自從當年我與啟年兄在淮上相識,對其人品武略就欽佩的很,早已心許為知交。卻沒想到天意弄人,竟然落得個這般境地,吾雖不殺伯仁,伯仁因吾而死,王公,某家實在是……!”說到這里,呂方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王茂章聽到呂方提到王啟年的名字,那層堅硬的外殼仿佛被戳破了一個洞,,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余歲,頹然答道:“大王莫要說了,這都是天意弄人,啟年這孩子單騎沖陣,獨自斷后,分明是自己求死,與你又有何干?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這都是命呀!“說到這里,他雙目不由得流下兩行無聲的老淚來。
兩人說話間,呂方已經扶著王茂章走上節堂,各自坐下后,呂方道:“今日勞煩王公來,卻是想要請教一下敵軍中諸將的習性,還望王公賜教!“
王茂章在戰陣間翻滾了二十多年,一聽呂方的問話便聞弦歌而知雅意,沉聲道:“說賜教不敢,大王如此問,莫非有什么難決之事不成?”
呂方點了點頭:“不錯,我雖在淮南軍中也有呆過,但是那時職分低微,又一直在安使君麾下,對陶雅等人并無深交。如今表面上雖然局勢對我方有利,但淮南軍主力動向不明,某家心中頗為不安,故而向王公請教,想要從敵方將帥的個性猜測一下淮南軍下一步的動向。”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大王所為皆暗合兵法,百戰百勝果非幸致。”王茂章不輕不重的拍了個馬屁,低頭思索了片刻答道:“如今在江南的淮南軍其將帥主要是陶雅與李簡二人,這兩人皆是先王部下健將,驍勇善戰。但細看又有不同,陶雅行事謹慎的很,極少弄險;但李簡用兵輕驍善斗,各自不同。”
呂方搖頭道:“王公何出此言,陶雅出兵徽州時,長驅徽寧道兩百余里,直逼我方腹心,這等用兵,勝即是大獲全勝,敗即是全軍覆沒,怎說他極少用險呢?”
“大王所言甚是,不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陶雅用兵謹慎,若是要出奇兵,定然親自去查看之后再做打算,是以似險實夷。他與我商議出徽州以分敵勢時,我也曾問過徽寧道蜿蜒曲折,乃兩百里石穴,若有失著,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那陶雅則回答他會親自查看,堪清路況,再行出兵,確保萬無一失,此人行事一向皆是如此,所以末將才這般說的。”
“好個似險實夷,說盡了兵法中的深意,那楊行密麾下果然濟濟多士,如天與其壽,只怕吾輩皆為其所虜!”呂方玩味了一會王茂章的話語,不由得嘆道,其實廣德一戰他贏得就極為兇險,如非楊渥自亂陣腳,這般對峙消耗下去,先頂不住的肯定是自己這邊,即使是現在,鎮海軍最現實的目的還是爭取有利的和談條件,原因無他,楊行密給其子留下的遺產實在是太豐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