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按照官職大小,關系親疏依序祭拜。鐘媛翠換好衣衫后也跟在兄長身后,她此時心情復雜的很,既有阻止了即將發生的骨肉相殘的欣慰,又有對老父去世的悲戚,但是更多的卻是對于未知未來的惶恐,畢竟不需要多高的智慧,她也能知道這一切不會就這么簡單的結束,方才的沖突不過是更大暴風雨到來前的序幕罷了,而她自己,作為一介弱女子,雖然明知道這一切,可卻毫無能力來左右自己的命運,只能聽天由命罷了。
鐘傳的喪禮十分冗長,從當天傍晚一直延續到次日下午還未曾結束,鐘媛翠只是中途抽空吃了兩口粥食,跟隨兄長都一直站在父親靈前向祭拜鐘傳的來人還禮。她拒絕了兄長和母親讓其去歇息一會的建議,極度的疲憊讓她那柔弱的身體已經變得麻木了,這樣可以讓她短時間的忘卻對于外來的惶恐,這樣一天耗了下來,鐘媛翠那單薄的身體看上去更是好似迎風楊柳,仿佛隨時都可能折斷。
到了晚飯時分,前來祭拜的人流少了點,鐘匡時和鐘媛翠二人退到后間進食休息。鐘媛翠剛吃了兩口,便聽到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一看,進來一名白衫微須的中年男子,正是鎮南節度使府掌書記陳象。只見陳象走進門來,叉手行禮,目光掃過鐘媛翠身上,眼神露出一絲猶疑,旋即而逝,走到鐘匡時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鐘匡時點了點頭,起身走出屋外,陳象對鐘媛翠道了個不是,也轉身尾隨鐘匡時出去了。鐘媛翠突然耳邊好似有人說了一句什么似的,發了魔怔一般,也站起身來尾隨鐘、陳二人而去。
鐘媛翠看到兄長與陳象二人出得屋來,便一路往僻靜人少的后花園而去,她靈機一動,想起后花園中有一棵大樟樹,由于年代久遠被蟲蛀空了,中間可以容人,外間卻是枝葉茂盛,若是有人躲在其中,旁人決計難以發現。想到這里,鐘媛翠便抄了近路,飛快的往后花園跑去,待躲到那樹洞中鐘媛翠喘息未定,便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小心翼翼的將雙眼移到樹洞旁向外望去,果然是兄長與陳象二人,正站在樹下,神色激動,好似正在爭執什么一般。
“公子,鐘延規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只要你點一點頭,待會我就讓人在他的飯食里做點手腳,便把這個麻煩解決了。”陳象低聲道,右手做了了下劈的手勢,臉上滿是陰狠之色。
鐘匡時卻有點猶疑,彭玕日前的話語猶在耳邊回響,他倒不是在乎什么兄弟的情分,但眾人對他的觀感還是在乎的,畢竟他現在還只是鎮南軍節度留后,在父親舊部中的威信和控制能力都微弱的很,在這個緊要關頭,他實在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了。
陳象看到鐘匡時這般神色,已經猜出了對方心中一二,連聲催促道:“公子,鐘延規那日的模樣你是看到了,公子等在外間安排了二十名勇士,他的兵器事先被人收去了,手無寸鐵,竟然能夠赤手搏殺數人,又突入屋來,毫無懼色。公子有這等如同猛虎一般的強敵,有殺他的機會又豈能放過了?”
“陳掌書你說的雖然有理,可那日彭家叔父的話你也聽到了,想來再過月余朝廷的制敕就要到了,反正那廝也在我的掌中,等我坐穩了大位,再殺了那惡僧也不遲呀!又何必此時受人于柄呢?還有江州乃江西要沖,若是殺了此人,激起兵變,豈不是弄巧成拙嗎?”
“公子你此言大謬!”陳象聽到鐘匡時的回答,不由得又急又氣:“在朝廷制敕到來的這一個月時間內,這洪州城中便好似在暴風的中心一般,看似平靜,但隨時都可能發生異變,殺了鐘延規,便少了一個變數。像鐘延規那等人物,便是在桎梏之中,也不可小看了,只要殺了他,才是一了百了。至于話柄,公子只需說他是大病發作而亡,眾將中又有誰會為了一個死人和您撕破臉呢?那彭玕分明是挾敵自重,才出言救鐘延規,他若是真心要救,為何一開始不說話,待到郡主挺身相救之后才出來說話?公子千萬不可將其的虛聲恫嚇給當真了。至于江州,公子與我精兵三千人,待殺了鐘延規后立刻出發,彼軍中無主,見我大兵奄至,定然能一鼓而破。”
陳象這一番話下來,鐘匡時不由得連連點頭,伸手抓住對方的右手雙手握住道:“若非掌書點醒,匡時此時尚在五里霧中,他日若能光大先父基業,富貴當與先生共之。此番行事都由先生去辦,卻不知應當何時下手?”
“便在今夜!”陳象不假思索的答道:“白日里人多眼雜,不好下手,今夜我領人親自去那廝所在,若是那鐘延規有了提防,便悶殺了他,只說他惡疾發作而死便是了。得手之后,便趕往城外兵營,乘快船趕往江州。”
“如此甚好,那某家便靜候先生佳音吧!”鐘匡時滿意的點了點頭,兩人又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同離去了。待鐘、陳二人離去不久,那大樟樹上枝葉一陣晃動,跳下來一個人來,正是躲在那里偷聽的鐘媛翠,只見她臉上滿是驚惶無助的神色,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冒著生命危險才阻止住的骨肉殘殺并沒有結束,不過過了兩天,二哥便要派人藥殺大兄,還準備制造大兄惡疾發作而死的謊言,一時間她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跌坐在地上,大哭一場,將胸中的悲痛發泄出來。
鐘媛翠坐在地上,臉上的表情逐漸由軟弱和無助變得堅定起來,爬起身來,擦干臉上的眼淚,小心的整理好身上的衣著,去除那些在樹洞中偷聽是留下的痕跡,才快步向前堂走去。與鐘媛翠柔弱美麗的外表相反,她的軀體里卻有一個堅定沉著的靈魂,這在當時的女性中是十分罕見的,尤為難得的是,她還有一個十分冷靜的頭腦,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比起她的兩個兄長更適合繼承鐘傳的權位。
當鐘媛翠回到前堂得時候,鐘匡時已經回到那邊,正準備著答謝前來擊敗鐘傳的賓客,他看到鐘媛翠臉上依稀的淚痕,以為對方是思念鐘傳過甚,便柔聲安慰道“小妹,你也莫要太過悲傷了,若是傷了身子,那可就不好了!”
鐘媛翠斂衽行禮道:“匡時哥哥,我方才覺得頭有些暈,想回房中去歇息一會兒,不知可否?”
鐘匡時聞言笑道:“這就對了,這一天多你眼未交睫,又只吃了那么一點。一個女兒家,又怎么打熬的住,快去好生歇息才是正理。”
“那這里便勞煩匡時哥哥了,小妹便先去了!”鐘媛翠也不多言,又拜了一拜便轉身離去。鐘匡時看著小妹離去的身影,臉上浮現出笑容,其實他心中頗為喜愛這個美麗乖巧的小妹,所以那天才沒有逼令手下將鐘延規與鐘媛翠兩人一同殺了,老父死后,他更是將心中所剩不多的一縷親情寄托在這小妹身上,這兩日看她這般操勞,心中著實心疼的很,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現在看鐘媛翠主動去休息,鐘匡時心底倒是踏實了幾分。
鐘媛翠回到房中,卻不歇息,快步走到床旁的小櫥邊,一陣翻箱倒柜,翻出一件物件來,小心翼翼的納入懷中,這才出得屋來,來到廚房了叫了一名仆役帶了酒菜,才向王府右廂行去。
南平王府右廂,在鐘傳在世時,此地便有一處獨立的別院,其門窗都是用鐵條打制,特別堅固,專門用來關押那些需要特別對待的囚犯。那日鐘延規被擒拿后,便被關押在其中,一來鐘匡時對洪州城內控制的還不夠嚴密,這座小別院就在王府之中,離鐘匡時的直線距離還不到三百丈,守衛都是鐘傳留下的精銳親軍,若是有人能沖進王府將鐘延規劫走,只怕要砍了鐘匡時的腦袋也不是什么難事;二來這等兄弟相殘的事情,傳出去實在難聽的很,鐘匡時也不愿意讓太多人知道,關在王府之中也少些人知道;若是萬一有人指責他不友,他大可反駁又未曾將鐘延規關押到獄中,兩人都是住在王府之中,一般待遇,也好少授人于柄。
這別院當中只有一間屋子,立在當中,突兀的很。這屋子與旁屋不同,乃是用數尺厚的青石堆砌而成,堅固無比,夾了鐵棍的橡木門戶,便是用板斧劈砍,一時間也打不開。只有一間兩尺見方的窗戶,用鐵欄桿隔了。一條光柱從窗中照了下來,更襯得屋內陰寒的很。鐘延規跌坐在地上,身上的鐵甲還穿在身上,身上的牛筋麻繩已經解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副腳鐐和肩上的一副九斤半重鐵葉團頭木伽。四周散落著些盤碗,上面的吃食卻好似沒有全然沒有動過的樣子。陰暗的屋中只有鐘延規沉重的呼吸聲,加上那不時開合的精光閃爍的眸子,便好似臥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