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十六歲那年的生日。
她因是生在七月十五,民間傳說的鬼開門日,故而當年她娘親還特意請了人給她批命。結果,那算命先生就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雙逢十五,命中大劫,榮華富貴轉眼空;山窮水盡,遇得貴人,柳暗花明又一春。
因為這一句話,使得她娘親為她憂慮萬分,故而這十五年來,她幾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即便她父親只是位不大不小的四品官,在這貴人遍地的京州城,太常寺少卿的身份根本算不上什么;又因她是女子,守舊古板的父親并未有多看重她,但她母親卻依舊將她視若掌上明珠!所以,那個時候,她總以為這天底下,沒有什么是自己不能滿足的。
她院子里的下人,是整個任府里最多的。
她閨房里的擺飾,是整個任府里最奢華的。
她衣柜里的衣服,是整個任府里最漂亮的。
她妝匣里的首飾,是整個任府里最金貴的。
這十五年來,在母親的關愛下,她理所當然的成了府里的明珠,成了上天的寵兒!
直到那一天,十六歲生日的那一天,一切都改變了,變得很徹底。就好似連上天都嫉妒她的一切,所以便惡意地捉弄了她一般!然后看著她在這一起荒謬的事情里,奮力地掙扎,怨恨地詛咒。
而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爺,永遠都無動于衷,只知道用沉默來掩蓋他犯下的錯!
猶記得,那天早上起來后,她還發了一通脾氣,只因身邊的丫鬟給她梳的頭發不合她的心意。其實這若是在平時,她頂多是罵兩句,然后讓丫鬟們重新梳就是了。但是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或許是因為終于告別了讓母親一直憂心忡忡的十五歲,或許是因為她對當日的宴會充滿期待。
一個月前,就已聽說在她十六歲生日這天,不但族里的親戚姐妹們會過來,就連離開三年的宋溫君,也會隨他祖父一起回京。因任宋兩家是世交,且她和宋溫君又自小有婚約在身,所以屆時,他很可能會同宋夫人一塊過來。
一想到這,她便很難靜下心,一會擔心衣服不好看,一會發愁首飾不夠別致。于是,就在這坐立難安的時候,翡翠居然還給她梳了個難看的發型,她頓時心火一起,一立眉,想也不想,揚手就給翡翠甩了個耳光!
后來是千瑤上前接了梳子,勸了幾句,接著太太那邊又著人過來瞧,她才壓住了心頭的煩躁。打扮好,過去給母親請了安,又問了昊哥兒的身體,隨后見母親開始忙了。她便告退出來,然后讓千瑤跟著,先去園子里逛逛,就等著一會的小宴席了。
然而,誰也想不到,意外竟就在那一刻,突然降臨!
平日里,她在園子里溜達的時候,多會去靜月池邊上的亭子里坐一會。因那個亭子是建在假山上,不但小巧別致,而且周圍花草繁茂,池水清澈,景致極好。再者她那段時日因忙著繡嫁妝,也好些天沒過去那邊了。
可是那天,她才剛走進去,還不及坐下歇腳,跟在她身邊的千瑤忽然就發出一聲低呼,如害怕至極時,聲音被哽在喉嚨里,喊不出來一般。她還未弄清是怎么回事,隨即又聽到千瑤那恐懼到破碎的聲音驚駭地喊道:“姑,姑娘,有蛇!”
她一聽,只覺得頭皮整個都麻了,慌亂之中一轉頭,就看見一條青綠色的東西,正從那臺階處緩緩游上來,同時不懷好意地朝她吐著紅色的信子!她的腳頓時就軟了,想要千瑤將那東西趕走,偏千瑤比她還要害怕,而且那個時候,這附近竟一個下人都沒有!她嚇得只得不停地往后退,同時拉扯著千瑤,要她擋在自己跟前。然千瑤擋是擋在她前面了,但卻是退得比她還要快,竟一下子將她猛地給撞到那亭子的圍欄上!
那一瞬,她還來不及喊出聲,就感覺身體忽地失去了重心,亭子的圍欄竟斷了!而她,就那么從亭子上摔了下去!連著千瑤一起,兩人一同往下墜落!
亭子是建在假山上的,為了做得奇巧,除了砌臺階那一面外,余下的三面都是臨水。
身子沒入水中的那一剎,不知為何,她腦海里莫名地,就閃出一個念頭來。今天雖然是她十六歲的生日,但同時也是她十五歲的最后一天。奶娘曾說過,她出生的那當時,晚霞把整個天空燒成了一片紅綢,美不勝收!而她摔下去的時候,最后一眼看到的,則是冉冉升起的朝陽。
那是一場噩夢嗎?溺死的感覺如此清晰,周圍的水不停地從鼻子耳朵嘴巴里涌進來,意識漸漸擴散,恐懼瞬間將她淹沒!
她快要死了!不,不行,她還不想死,她不想死!
她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她才十六歲,還沒有過生日,還沒見到宋溫君,還沒有……還沒有……
“千瑤!千瑤?”嗯,是千月的聲音,怎么在她耳邊不停地叫千瑤?好吵,頭疼得像要裂開了一般,等她醒來,一定得拿鞭子好好抽她們一頓。說了多少次,在她睡覺的時候絕不許吵鬧的!
可才剛想到這,她有些迷迷糊糊地意識忽的就清醒了過來,也不知從哪來的力量,猛的一下,就睜開了眼!
“謝天謝地,你總算是醒了!我可是嚇壞了,這院里都亂成一團了……”見千瑤醒來,千月松了口氣,不由就雙手合十地拜了拜,故而也沒注意到千瑤的異樣。
原來她沒死!真的沒死!剛一睜眼,視線還有些模糊的時候,她顧不上別的,確認自己還是活著后,一時有些不敢置信,一時又有些驚喜。只是沒一會,待視線慢慢清晰,眼珠轉了幾轉后,才發現她竟不是躺在自個的床上,而是躺在這,這……像是下人的房間里!
愣了愣,疑惑地轉過頭,又發現守在她身邊竟只有千月一個丫鬟,其他人呢?珍珠,翡翠,琉璃,呂嬤嬤……還有娘親他們呢?怎么都沒有來看她?有什么事,比她落水,差點溺死還要大!
“是不是覺得很渴?要不要喝點水?”千月瞧著千瑤轉過頭,忙放開合十的雙手,關心地問了一句。然后也不等千瑤應聲,她就轉身走到桌邊,倒了水,端到千瑤跟前接著道:“你別擔心,姑娘剛剛已經醒了,珍珠她們都在姑娘那候著呢,太太也在,我是回來拿東西,順便看看你怎么樣了。這兩日大家伙都顧著姑娘那邊,沒人顧得上你,幸好你這會兒醒了,不然我還擔心姑娘沒事后,到時嬤嬤瞧著你還沒……就讓人將你挪到外頭去,那可就糟了!”
“你……”這一通話,她聽得糊里糊涂的,正要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干得發啞,連發聲都困難!
“你和姑娘都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剛剛瞧著大夫在姑娘那說了,醒來后,要先喝點水,別著急著說話。”千月說著,就扶著千瑤,小心喂了她點水,瞧著喝了有半杯后,才拿開。
“你,到底在說什么,怎么滿嘴顛三倒四的!”喝了水,歇了一會,感覺自己身上有了點力氣,嗓子也能發聲了,她習慣性地就立起眉毛,瞪著千月,有些責備地道了一句。
千瑤的容貌算不上頂漂亮,但她生了一雙極動人的杏眼,烏黑的眼珠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色。與人不同的是她眼尾略長,且微往上翹,襯上她那濃密纖長睫毛,看上去猶似神來之筆的一勾,嫵媚之色天然而成。可是,她這樣的一雙杏目,配的卻不是彎彎柔柔的柳葉眉,而是兩道濃黑倔強的上挑型眉毛,只見那眉尾同眼尾一樣,皆是微往上飛揚。
如果說以前還沒有人特別注意過她的話,那么不久之后,便會有人發現,她這樣的容貌很特別,不是絕色,亦非傾城,卻是嫵媚可人中混雜著驚人的桀驁不馴。她是矛盾的混合體,兩種不一樣的特征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契合,隨著歲月的增長,將為她增添了越來越迷人的風韻。
千月沒想到,明明是才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千瑤,那雙眼睛竟是異常清亮,且還隱隱帶有咄咄逼人之勢,一時便有些怔住。
見千月不但不回她的話,反還呆住了,她不耐煩,心里也有滿腹的疑問,干脆就拼著力氣從床上坐了起來!而她這一動作后,千月終于回過神,忙就上前扶住她說道:“你身子還虛著呢,著急起來做什么,姑娘那邊有人伺候著,就別擔心了。你要什么跟我說,我給你拿來便是,總歸眼下你醒了,我也放了心。不過這會姑娘那邊就珍珠和翡翠兩人看著,琉璃得明兒才得回來,而底下的那幾個小丫鬟,我怕伺候不好,此時太太還在姑娘房里呢。我只是回來拿點東西的,不好離開得太久,你趕緊兒躺下!”
她原是要喝斥千月的,簡直是越說越不像話,她這不是在跟前的嗎,怎么還姑娘那邊來姑娘那邊去的!只是她坐起來后,眼光無意中一掃,就瞧見那擺在床頭矮柜上的小鏡子。
那是她,這十幾年來,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畫面!
那鏡子里映出來的,同是一臉驚詫地看著她的人,竟不是她!不是她!
她不敢相信地抬手摸著自己的臉,而那鏡中的人,亦是在做著同樣的動作,露出同樣驚駭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