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州,川陜宣撫處置司。
此地,即后世四川綿陽,宣撫處置司設在這里,而非條件更好的成都,原因就在于方便更好地管轄陜西。只不過,這歷年來,徐處仁的重心都放在四川的經營上,陜西事務多假手王庶徐良。而這兩位偏生又長期在綿州辦公,因此陜西事務很多都得靠徐衛等人,又尤其是軍事方面。
雖說徐處仁是川陜最高軍政長官,但西軍一應調動、訓練、作戰、獎懲、擢貶,幾乎都是陜西制置司在主持,只需走走過場而已。可徐處仁對這種局面并沒有什么不滿,他認為自己的才干比前任的李綱和徐紹都不如,要想有所建樹,就必須會用人。所以,盡管本司內有人不斷提醒,說宣撫相公應該干預兵柄,不能什么事都由著徐衛去作。但徐處仁不以為意,這固然因為他對徐衛的信任,更重要的是,他從前是四川宣撫使,對陜西情況不熟悉,再加上年老多病,目疾尤其厲害,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二堂內,宣撫使的辦公堂里,徐處仁正拿著一卷在窗下,側著頭,極力想看清楚上面寫的什么。其實這份報告送抵的時候,佐官已經簡要地向他轉述了內容,只是他按捺不住激動,非要自己看個明白。
這位老人已經年過七旬,才冬月,他就已經裹上了厚厚的錦袍,他的公案下還放著火爐同。他一雙眼睛已經渾濁不堪,沒有絲毫神氣,如同兩潭死水一般。盡管換了多個方位,卻還是看不明白。
一人踏入堂來,四十多歲,不算高,也不矮著三品以上高官的紫色常服,可能因為在辦公的緣故,沒有戴幞頭,雙目炯炯,氣宇軒昂頜下留幾縷短須,分外儒雅。不是旁人,正是川陜宣撫司判官徐良。步入中年,徐六的身材有些發福,腰里那根金帶顯得有點緊。因此,他進來之后,一手挎著腰帶,見徐處仁看得吃力遂道:“宣相,下官來效勞?”
“常德來得正好,這是徐宣撫剛剛送來的戰報,你仔細給我說說。”徐處仁抬頭道。
一聽是堂弟送來的,徐六快步上前接過,顧不得解說,先自看了起來。他的目光隨著上面的文字一上一下,看罷之后長舒一口氣道:“宣撫相公,這是徐衛送來的捷報!”
“這我知道,具體的呢?”徐處仁顯得有些焦急。
“來,坐下說。”徐六說著,伸出一只手去攙扶著徐處仁坐下。這才解說起來;徐衛在報告中稱西軍已經拿下了陜西全境,只剩下延安東城的金軍還在憑借著堅固城池頑抗。目下,他已留兵圍困主力都集結在關中平原上,下一步如何舉動,想請示一下宣撫處置司。
徐處仁聽罷,壓住心頭的喜悅,問道:“本相沒有去過延安府,不知那東城可緊要?”
徐六答道:“延安城防體系很復雜,有東西城南北圍城,尤以東城最為堅固。但目下陜西全境都已光復,只剩下孤城一座已經于大局無礙。可以說,陜西全境,已告光復!”
徐處仁一時無言,徐六看過去時,只見老人家靠在椅背上,雙手握著,一雙渾濁的眼睛望向上方,若有所思。也不去擾他,又把堂弟這份戰報看了一遍,心中是五味雜陳。
想當年,李綱和父親兩任宣撫使,都誓言光復陜西,驅逐北夷過黃河,可他們都沒有辦到,反倒是徐處仁碰上了,這豈不是運氣?若論本事,李綱和父親都有雄才,只不過受大環境制約,難以施展。
如今在徐處仁支持下,九弟立此殊勛,這肯定比折彥質的功勞來得分量重吧?折仲古一保江南,二保襄漢,功勞確實是不小,但“功蓋當代”未免就言過其實了。坦白說,老九若是文階,如今的地位,當不在折彥質之下。
“昔日,我受命危難之時,歷年來苦心經營,原本沒有想過這光復全陜會在我任內實現。不想如今成真,唉,陜西光復,我也走得安心。”良久,徐處仁嘆道。
徐良起初沒聽真切,還點點頭表示贊同,一陣之后才反應過來,驚訝道:“,宣撫相公此言何意?”
徐處仁臉上露出笑意:“常德,老夫已是行將就木之人。難道我非要在任上作到死么?這兩年目疾時常發作,雙目昏聵,本司日常事務多賴你和王宣撫,坦白跟你說,若非想看到陜西光復,老夫早兩年便上奏請求致仕了。如今帶著光復全陜之榮光告老還鄉,此生足矣。”
徐良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盡管,這不是徐處仁頭一次提到致仕退休這個話題。但是宣撫司里,像徐處仁王庶這種老前輩,哪個不是經常說起這個話?也沒人當真,但觀徐宣撫今日態度,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川陜宣撫處置使,可以說是如今大宋國內,權力最大,轄區最廣,管軍最多的差遣。一千多萬軍民的父母官,這是什么意義?徐處仁如今一句話要退,那誰來接手?誰又有那個資格接手?
“常德,依我看,可以復函徐宣撫,西軍進退讓他視情況而定。
畢竟他在前方,熟悉情況,宣撫處置司還是不要多加干涉,你意下如何?”徐處仁問道。
徐良走了神,徐處仁卻也不多說。他雖然是個忠厚長者,但卻是作過宰相,在宦海中沉浮數十載,看人還是有些眼光的。徐六在想什么,他大概猜得到。
果然,他剛剛想起身回案桌,徐六開口了:“宣相,這幾年來,相公嘔心瀝血,經營這川陜兩地,勞苦功高。別看如今徐制置光復陜西全境,若沒有相公在背后鼎力支持,他縱是有通天之能,也絕難辦到!川陜可以沒有徐九,卻離不開相公。相公若是致仕退休,誰又能主持大局?”
徐處仁輕笑一聲,嘆道:“這卻輪不到老夫操心,若是朝廷看高我一眼,多問一句……”
徐良眼睛都不眨一下,直視著對方,等待下文。徐處仁若是致仕,與李綱和父親都不同,后兩者都是被迫下臺,但他是自請致仕。他一旦從川陜長官的位置上退下去,朝廷必定詢問他繼任人選,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卻也不好說。”徐處仁笑道。
徐六臉上分明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也不怕對方看到。本來,在他猜測中,徐處仁一旦致仕,朝廷若問他繼任人選,他多半會在川陜宣撫司里推薦。
徐良最希望徐處仁推薦的人選,就是現在的宣撫副使,王庶。可沒想到,對方一句“不好說”把話題給擋回來了。正思索時,又聽徐處仁道:“大戰廣畢事務繁雜,我縱使想清閑,也得收了尾才走。”
徐六聽出來他言下之意,輕咳一聲,起身道:“那下官這就去命人復函徐衛。”
建武四年十一月,在同州光復以后,關中平原上就已經沒有戰事了,西軍還在作一些收尾的工作,但徐衛仍舊把十萬大軍屯在同州,暫時沒有撤回去的意思。
十一月中旬,他率領多位要員由同州進入廊州,重臨當年的戰場。嘟州是西軍的失心地,昔年那一仗,數以萬計的西軍勇士混斷此地,如今不能安息。徐衛這次來,不只是憑吊,更要還清一樁欠債。
當年血戰之后,金軍一直追殺宋軍到坊州邊境上。勒兵之后,金軍將陣亡西軍將士的遺體堆積成來,筑城“京觀”。所謂的“京觀”就是指為了炫耀武功,集集敵尸,封土而起的高冢。史書中常提到的“坑殺”就是這個意思,并不是指將俘虜挖坑活埋。
徐衛到達嘟州后,命部隊起出忠烈遺骸,集體掩埋,立碑為志。并親自宣讀了祭文,又向陣亡英烈告知了西軍收復全陜的消息,以求得英靈安息。
當他廊州回到同州時,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一日,徐衛本在朝邑縣里處理一些善后事務。同剛剛城所在的馮翊縣雖然光復,但他不喜歡住在那里,仍居朝邑。
“宣撫相公,府外有人投來拜帖。”一名親兵入了房,報告道。
拜帖?徐衛有些奇怪,若是故人來訪,那不用著拜帖,通傳即可。既用拜帖,說明是生人,而且對方還比較講究。他本以為的鄉紳之類,因為手里活太多,沒有見客閑心,遂道:“你識得字,替我看看,若頭面之類,去回絕了他。”
那親兵展開拜帖一看,頓時色變,合上帖芋驚道:“西京留守,判耳南府秦檜!”
秦檜?這個名字徐衛是絕對不陌生的,但那是他前一世。這一世來到宋代,雖然知道秦檜在朝為官,但幾乎沒有任何來往,甚至面前沒見過。只前些時期聽聞,說朝廷派了一位曾經作過參政的高官來坐鎮河南府,負責修繕皇陵,那人便是秦檜。
此外,便是偶爾與徐六談起朝中局勢,聽他說秦檜一直是主戰派大臣,又是三叔的堅定支持者,讓徐衛覺得很不可思議。如今秦檜從洛陽跑到同州來,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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