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既然要你們各還本部。身為軍人,自當執行。臨行之前,我徐衛沒有別的話,還是那一句。當兵一天,就要記得你拿的餉銀,吃的糧食都是那辛苦耕作的農夫之血汗。不管你們回到哪一軍,一旦狼煙再起,切莫忘記我輩軍人的本分。”徐衛神色肅穆,聲傳四方。他比誰都心疼,大宋的禁軍雖然爛了,可這些兵都是好樣的。至今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李貫探聽到有一支金軍正在追擊官軍殘部,自己率靖綏營趕往增授時,有位禁軍士卒追在后頭喊“大人,給我一把刀”。
“我等謹記指揮使訓誡!”一人喊道,徐衛視之,正是黃河南岸守軍中留下來的那位九品武官。他一帶頭,所有士卒齊聲發喊,聲入云霄。
徐衛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不再多話,抱拳為禮。躬身一揖。死戰衛國的士兵,值得受這一拜。
“我一會兒就提把刀殺進東京城,剁了姓姚的狗頭,誰也別攔我。”楊彥一臉嚴肅,沖著向東京方向開拔的弟兄們送別,嘴里卻說著這樣的話。
“沒誰攔你,你一走我就替你把棺材準備好。”張慶盯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道。
楊彥為之語塞,娘的,那姚平仲純粹就是根攪屎棍!九哥好不容易拉起七千人馬,這下倒好,只剩三千多人。你說那廝跟咱有這么大的仇么?
正說著,忽見數騎飛馳而來,那奔在最前頭的人,烏紗都險些被風吹掉。行至軍營前,勒停戰馬,還未停穩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這不是何太尉么?怎么著急忙慌地?一時,靖綏營眾軍官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糟了,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縫。該不是又有什么壞消息吧?
徐衛迎了上去,抱拳道:“卑職……”
“少廢話!進去!”何灌神色凝重,一陣風似的旋過徐衛身邊,直向營里走去。后者一愣,這是怎么回事?能讓何太尉急成這樣,莫非金軍又南下了?暗自心驚,趕緊跟在后面。還沒到中軍帳,前頭行色匆匆的何灌突然回頭,只命徐衛一人進來,并讓自己隨行武士把守大帳,任何人不得入內。
兩人鉆進帳中,何灌拖過一條凳子坐下,氣喘如牛,顯然一路狂奔而來。徐衛見狀,倒過一碗茶水遞上,何灌接過,一口喝干,重重地喘出一口氣,這才抬頭盯著徐衛。盯就盯吧,怎么一盯就是好大一陣?奇了怪了,你今天才認識我么?還是我臉沒洗干凈?
“徐衛,你的機會來了。”何灌沒頭沒腦這么一句,聽得徐衛一頭霧水。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原由,何灌起身正色道:“徐衛聽詔!”
心頭一震,下拜聽旨。何灌從身上取出詔書,朗聲念道:“皇帝制曰,賞罰分明。三軍方才效命。人盡其才,天下則無遺珠。今有徐衛,年少才高,且兼膽略,朕心實慰。特賜帶御器械,爾當克盡職守,勿負朕望。欽此,靖康元年三月十六。”
帶御器械,不是職務,甚至不是官階,只是一個頭銜,民間俗稱為“御前帶刀侍衛”。從五代開始,皇帝多出身行伍,安全自然是首要之務。于是皇帝任命自己的親信之人為“帶御器械”,意為帶著武器保皇護駕。到了宋代,皇帝不再隨時出沒于軍營之中,禁宮大內也有殿前司衛戍,自然就不需要誰再帶著武器晃悠。于進“帶御器械”成為一種榮耀,除得到皇帝信任的親近武臣外不授。而且規定十分嚴格,全國只有六個名額,不是阿貓阿狗都能得到這個榮銜。
徐衛謝恩,何灌將詔書雙手遞給他并解釋一番后,笑道:“我少年投軍,戎馬數十載,不敢說戰功顯赫,也算是兢兢業業幾十年。如今已為三衙統帥,卻不見官家賜我‘帶御器械’之榮耀,徐九,你要知道這四個字的分量才是啊。”
“卑職何德何能。敢受官家如此厚愛?真是惶恐難安,慚愧慚愧。”這些表面工夫,徐衛還是做得來的。
勉勵幾句后,兩人坐下,何灌這才問道:“方才我來時,見你部隊開拔,可是京河制置使司強令逃散禁軍士卒各還本部?”
徐衛點了點頭,何灌本以為他會連番抱怨,心生不滿,卻見他并無任何異樣。心里暗思,這小子才多大,如此沉得住氣?思索一陣,建議道:“這也無妨,你為兩河忠義巡社巡檢使,有節制義軍之權。又兼鄉勇營指揮使,朝廷不設定額,你直管從義軍中擇勇壯之人充入營中便是。”
徐衛聽后暗想,自己本來就在打這個主意,沒想到何太尉想到一處去了。他是三衙統帥,如今提出這個建議,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是步軍司的意思?若果真如此,那自己便沒有任何顧忌。只管大肆擴編!不是吹牛,東京周邊義軍數萬,多的不敢說,靖綏營擴編兩三萬沒有問題!自己如果有兩三萬人馬在手,只要朝廷保證裝備糧餉,再嚴格訓練,假以時日……慎重起見,他還是問道:“這么做,妥當么?”
何灌高沉莫測地笑了笑,趨身向前,小聲道:“你以為這是步軍司的意思?”怪了。你親口所說,難道不是?
見徐衛不明所以,何灌笑容越發神秘,起身拍著他肩膀說道:“只管放心干,反正朝廷管糧管餉管裝備。”
徐衛聞言大喜!從前靖綏營組建之初,朝廷以廂軍待遇減半對待,后來還是因為要鄉兵替禁軍干活,才特批一批裝備。而且那大名都作院所產器械,質量實在不敢恭維。五六十斤重的全套步人甲,該刀槍不入了吧?可在與金軍野戰中陣亡的士卒,不少人就是因為這粗制爛造的鎧甲而送命!現在軍營里還堆著一百多套甲葉散落的破爛!如今何灌親口答應配給裝備,對于靖綏營來講,簡直是雪中送炭!何灌為步帥,掌管軍隊的統領,訓練,衛戍等事,自然有權配給裝備!義軍多為兩河之地的農夫,是上等優質兵源。如今朝廷又管糧餉裝備,如此充足的條件,自己要是帶不出一支精銳來,甭說辜負何太尉這番信任,連自己都對不起!
“別高興得太早,丑話我說在前頭,兩月之內,要達到令行禁止,步伍整肅!四月之內,士卒要熟練運用各種器械,并初步適應各種陣法。半年之內,形成戰力!如果做不到,現在就撂挑子。否則,你頭上這頂烏紗也就甭戴了。”看得出來,何灌雖然欣賞徐衛,可到底還是不放心。
徐衛并沒有大包大攬,何太尉擺明要自己立下軍令狀。半年之內,將一群農民訓練成剽悍勇武的士兵,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聽何太尉言下之意,自己如果把這事辦砸了。還得丟烏紗帽,搞不好連靖綏營也跟著一塊遭殃。
思之再三,徐衛朗聲道:“只要太尉答應卑職一個條件,我就敢保證辦到!”
“說!若在本官職權范圍之內,立馬就辦。縱然難些,也盡快促成。”何灌看來對此事期望頗大,否則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既然太尉已經答應配給裝備,那卑職現在不缺錢,不缺糧,不缺器械,只缺人才!”徐衛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提出要求。
何灌聞言,不禁點頭贊許。這還沒開始動手,他就已經清楚自己的薄弱之處。只是這個問題怕是不好辦,徐衛的部隊是鄉兵,現在營中的統兵官大多沒有經歷過戰陣磨煉。可那久經戰陣的禁軍軍官,又怎么會舍棄優厚的待遇來你鄉勇營任職?再者說,禁軍中本來就已經缺乏統兵軍官,否則,官家又怎會逼得下求賢詔,要求各衙各路推薦人才?思慮半晌,說道:“這樣,此事本官盡量幫忙,但不做任何承諾。”
“有太尉這句話,卑職心里就有底了。”徐衛后退兩步,長揖一拜。忽地想起一人,趕緊補充道“有一人,金軍南侵后棄家赴京,求遍所有衙門不得見用……”
“姓甚名誰?”何灌問道。
“王彥,上黨人。”徐衛得答道。
何灌嗯了一聲:“似這等人,你召來便是。”
又說了一陣,何灌再三囑咐,千萬用心,不可馬虎大意。徐衛見平日里豪邁灑脫的他也如此婆婆媽媽,只當是重視此事,也不疑有他,應允之后,送何灌出了大帳。后者命其不必相送,盡快著手準備。
目送何灌離去后,徐衛折身回帳,剛轉身,忽然吸了一口氣。不對,何灌雖為步帥,有統兵大權,但在天子腳下,新建一只幾萬人規模的軍隊,絕不是他能一手包辦的。再說,朝廷財政吃緊,城下已有數十萬勤王之師,沒理由再組新軍。剛才,何太尉方才說什么在他職權范圍之內的,立馬就辦,不在他能力之內的,也盡快促成。如此大包大攬,分明就是一愣頭青的風格,哪像位高權重的步帥?可如此大事,豈同兒戲?如果何灌沒瘋,那此事就值得深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