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的五月初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之一,不光是運河上、海上的貿易興盛,來天津衛街頭游玩的人也是許多。
鱗次櫛比的店鋪,琳瑯滿目的南北貨物,間或還能看到來自西洋的新鮮玩意,街上的攤販,空地上賣藝賣把式的江湖人,不時從酒樓茶樓中傳出的絲竹唱曲的聲音,更不要說從前只有在京師和江南幾處才能看到的熙熙攘攘。
不說別的,天津衛各處的這種繁榮,本身就是景色之一,各處云集而來的吃喝玩樂,更是錦上添花。
本地富人、京師公子,海上陸上來的豪客,或走或停,盡情的享受初夏的快樂。
海河商業區是個棋盤形狀,橫縱若干條街道拼成,東西向的被叫做大道,南北向的被叫做大街。
沒什么文雅花哨的名字,東西向的大道和和海河平行,靠著海河最近的那條大道都是倉庫和堆場,還有碼頭炮臺之類的設施,這條大道是第一大道,以此為基,一二三四……一路向北,至于第一大街,則是在海河商業區的最東邊。
在這片商業區中,最繁華的街道就是第五大道到第九大道這幾條街,天津衛一名商人的地位高低,有各種各樣的分法,他有沒有店鋪和門面在這幾條街上,就是重要的標準之一。
五月初七這天上午,第五大道上自然是熱鬧非凡,道路兩旁的店鋪中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本地人熟門熟路,外地來的則是好奇的四處張望。
若是在他處,這樣熱鬧的地界,除了攤販之外,肯定還會有小偷、騙子、地痞無賴之類的角色。
在天津衛卻不必擔心遇到這些,各處街道上都有穿著飛魚服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兵卒結對巡視,又有穿著便衣的探子混在人群中,想要作奸犯科的,恐怕剛一動作就會被抓住送官。
每條大道上只有四位錦衣衛輪換,若是賊人覺得官差人少,自家人多,想要頑抗什么的,那也是自尋死路。
巡街的錦衣衛兵卒吹動銅哨,各家店鋪在保安軍中掛名的伙計肯定會出來支援,若是事情鬧得再大,馬隊就在商業區外駐扎,過來彈壓也是頃刻的工夫。
那些在街上橫行霸道,調戲民女的富貴子弟也不敢造次,家里再怎么有錢,難道能比三江商行有錢,家里再怎么有權勢,在天津衛難道能比得過王通。
又是繁華,又能保障住太平,在這里玩的人都格外的安心,街上不時的有馬車經過,這個一般是各家的女眷。
巡街的錦衣衛兵卒走在街道上,兩人并排邁著大步,目不斜視,在街上來回行走,行人都是閃避。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巡街的錦衣衛兵卒也是天津衛各處商業區的一道風景,外地來的人都要好奇的看一陣,這些巡街的錦衣衛兵卒都是袍服挺刮,兵器雪亮,格外的精神威風,就連安排值守的軍將們也把那些身高體壯,相貌端正的人安排在街上巡邏。
今日有些不同,第五大道上巡視的錦衣衛兵卒見到一隊人之后,都是站在路邊,肅然立正,左手平放在胸口,像是行禮的模樣。
他們所行禮的是一個小隊伍,十幾名健壯漢子環衛住中央兩個人,中間兩個人一人穿著對襟青衫,身材高壯,可看他的面孔卻很年輕,應當是不過二十歲,看他穿著打扮雖然低調,卻都是上好的布料精工縫制,舉手投足之間有一股威勢,一看就知道是豪門世家子,搞不好還有了官身。
帶著這么多精悍護衛,穿著舉止又是如此,不知道誰家子弟來到,不過被護衛環繞中央除了那個氣派非凡的人之外,另外一個看著就有點古怪了。
盡管綢布長衫,其余穿戴也體面非常,可身形瘦小,臉色枯黃,走在路上也畏畏縮縮的,怎么也不搭調。
這一隊人走在街上,吸引了頗多的目光,店面中出來招攬客人的伙計卻有認得的,低聲議論說道:
“王大人怎么有時間來這邊閑逛,快去招呼掌柜的出來”
聽到這個消息,在店鋪中待著的掌柜都是急忙出來,在門口站著,雖說不能打招呼,可若王大人上門,能親身接待,這就是天大的福份,不知道將來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好處。
王通沒有理會兩側的店鋪,只是看著前方說道:
“李鴻順,本官聽下面辦差的人說,你從前就是在這條街道上乞討要飯的?”
走在他身邊那個小孩身子一顫,連忙回答說道:
“回大老爺的話,小的從前就是在這幾條街道上討飯。“
“巡街的兵卒不管你嗎?”
“巡街的軍爺們抓得嚴,不過看到小的年紀小,也就是攆走了事……”
王通點點頭,背著手繼續向前走,除卻環衛在身旁的十幾名護衛之外,人群中還有許多穿著便裝的暗哨,如今形勢愈發的緊張,安全一定要保證,不過王通也是有出來散散心的意思,這才便裝步行。
“……小人家里從前六口人,只靠小的大哥和小的娘給別人種地,小的二哥身子弱,什么都做不了,后來小的大哥受傷,家里越發不行,小的弟弟妹妹都餓死了,二哥做不了活,又有人和他說進宮有富貴日子還能幫襯家里,就跟人跑到了京師,也給家里省下來一人的口糧……”
王通的眉頭皺著,聽身邊的李鴻順說自家的那些事情,赤貧百姓生活艱難無比,京師周圍不少無名白就是出身赤貧之家,本以為自宮后會有一絲希望,可在京師卻是更絕望的境地,李鴻順所說在這世上也算平常,但聽在王通心中,感覺很不舒服。
李鴻順語氣很平淡,王通詢問,他回答的很詳細:
“……后來大哥也病死了,小的娘哭壞了眼睛,也做不了活,小的和四妹妹也每個活路,天可憐見,大人來了天津衛,城內城外各處越來越熱鬧,小的和妹妹盡管年紀小不能做活,可去熱鬧地方要飯討個吃食,大家都愿意給,小的一家也熬過了那段最難的時候,后來二哥又回來了,他進不了宮在那里搶吃食又搶不到……”
邊說邊走,已經走到了五大道東段的一間店鋪門前,王通在那店門口停下了腳步,邊上的李鴻順也跟著站住。
能看到這家店鋪正門梁上掛著一個平安牌子,右側的旗幡上寫著三江皮貨幾個大字,客人進進出出,伙計們正在那招呼客人,掌柜的已經跑了出來,陪笑著站在一旁。
王通上下打量那個店鋪,笑著問道:
“李鴻順,你今年十三歲,在海河和運河那邊找個幫傭的差事不難,你哥哥和你妹妹也都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可本官聽說,你們一直在乞討要飯啊”
說到這個,李鴻順低下頭,遲疑著開口說道:
“回大老爺的話,海河這邊繁華無比,小人兄弟三個乞討足以維持溫飽,比起尋常人家,還能過得不錯……”
這不是什么光彩事,說完之后這李鴻順聽到王通那邊沒有出聲,心中有些忐忑,小心翼翼的側頭望去,卻聽到王通哈哈大笑。
“這話倒是實在,差不多,這地方這么繁華,有錢人也多,乞討的確比種地做活賺得多,這個也沒差,你們兄弟兩個都認字是不是?”
“回大老爺的話,小的二哥身子不好,在家呆著的時間多,就去村里的私塾偷聽,也認字,也能粗讀書卷,他還教我,說讀書才有出息,等攢夠了錢,就讓我去私塾好好學幾年,進學考個功名,他常說他身子殘廢了,我還好……”
說到最后,李鴻順也顧不得什么尊卑敬語,說話中帶著哭腔,王通摸了摸他的頭,又是說道:
“你二哥對你們兄弟很不錯”
“……二哥他常說做兄長沒幫上家里什么,反倒是添了拖累,他這個人認死理,能幫上家里的……”
李鴻順眼圈都已經紅了,王通卻打斷了他的話,開口問道:
“這街上的店鋪賺錢不賺錢?”
這問題問的李鴻順詫異非常,都忘了傷感,抬頭說道:
“大老爺不知道三大道到九大道被叫做什么,被叫做七條金啊,在這七條街上開店,每天金子朝著店鋪里流啊”
李鴻順每日這邊乞討,倒是地頭精熟,對這些事情都是門清,說起來,兩人站在這店鋪門前已經有一段時間,也不繼續向前走了,他那邊感慨完,王通指著面前的三江皮貨行說道:
“現在這家店是你的了,等下旗幡就換成‘鴻順皮貨行’,從明日起,會有飽學之士來教授你書經,明年童子試,本官保你進縣學。”
有這個店鋪,那就是日進斗金,進了縣學,那就是秀才,有了功名,突然之間,有這樣的大好事落到頭上,李鴻順在那里都有些懵了,過了半天才慌忙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謝恩。
王通笑著把人拽了起來,沉聲說道:
“答應你兄長的,今日本官全都做到,你寫封信說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