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強龍不壓地頭蛇?
寧波市舶司設提舉、副提舉以及吏目等官,所有官員平日打交道的都是些朝貢的番人,雖要解決各式各樣的爭端,稍有不慎便是殺頭的大罪過,但論好處油水卻也是一等一的。提舉范通官居從五品,自打永樂元年復市舶司開始就在這兒任職,一步一個腳印穩步上升,其實原本的出身不過是一介監生。他原本應當是整個市舶司的土皇帝,但自從那位奉旨提督市舶司的汪公公來臨,他就失去了說一不二的權力。
好在范通畢竟不是飯桶,在最初的飽受壓制之后,他還是琢磨出了一些法子。既然天子最信任的是宦官,然后是勛貴,再接著方才是文官,那么他惹不起那閹宦,設法通通路子結交幾個貴人總可以吧?于是,原本已經靠邊站的范通范大人漸漸地奪回了自己的半邊天,在這市舶司中雖說不能和鎮守太監汪大榮分庭抗禮,但小日子也漸漸滋潤了起來。
然而范通這幾天卻很煩,說不出的煩,那張臉簡直就如同是暴雨前的天空,黑壓壓的仿佛隨時就能電閃雷鳴。從下屬到小吏再到雜役管事等等,哪怕是在那些外國番使面前,他那張臉也絲毫沒有解凍過。這天氣咻咻地回到家里,他一屁股在正房的太師椅上坐下,等了老半天沒見人,頓時氣急敗壞地喝斥了一句。
“人都死哪里去了,兮妍那個丫頭人呢!”
好半晌,門外才傳來了一個驚慌的聲音:“老爺,兮妍姑娘出去了!”
“出去……這個死丫頭,成天就知道往外頭跑,怎么就脫不了那種鄉下脾氣!我還指望她給我幫忙,可她除了花我的錢,還知道干什么!快去幾個人,趕緊把人給我找回來,半個時辰內要是見不著人,全部家法伺候!”
話音剛落,那門簾就被人高高挑起,隨即便進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她頂多不過二八年華,面若圓月唇似丹蔻眼如晨星,舉手投足之間透出一股精明妖媚的氣息來。盡管生得好,但她打扮得卻也是富貴喜氣,頭戴珍珠簪,上著玉色緯羅滾金邊對襟小襖,下穿紫銷翠紋裙,耳垂上兩只小巧玲瓏的紅寶石墜子熠熠生輝。
“爹你可好生沒道理,人家出門去辦正事,你卻還編排這么一通話來,還說當人家是嫡親女兒,嫡親女兒你會這么編排?”她一上來便嗔了一句,旋即便盈盈在范通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因笑道,“這一次皇上悄無聲息地派了大軍巡海捕倭,聽說海上哀鴻遍野呢!那些個平日兇狠絕倫的角色,如今都成了喪家之犬,好些人連視若生命的船都不要了,都溜上了岸來躲避風頭……”
“你說夠了沒有!”
范通原本因為這事而心煩,此時更是覺得那張姣好的臉蛋看著令人生厭,本能地揚起了右手,卻最終還是放了下來。說是養女,但這個女子卻不是他那些任打任罵的姬妾,他這一巴掌打下去,到頭來還是他倒霉。想到這里,只得勉強按捺下了火氣。
“汪太監這些天忙著趨奉一個客人,忙得腳不沾地連撈油水都忘了,我估摸著這事情不尋常,所以讓人去打聽了一下,竟然是那個應該在南京的欽差陸豐,這會兒人家大約正在天香閣宴客。一個太監就已經應付得我手忙腳亂,這下子還來一個更惹不起的。我剛剛是一時氣急,但阿妍,哪怕是看在你好歹當了我幾年名義上的女兒,別在這當口再添亂了!”
范兮妍嘲弄地看著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嘴角漸漸綻放出了一絲笑容,旋即柔聲說:“這當口我知道爹爹心亂,自然不會無緣無故上外頭亂跑。好教爹爹得知,這會兒不單單是來了一個你惹不起的,而是來了兩個。”她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手勢,面上的笑意更深了,“陸公公既然是和那位小張大人一同到的南京,他都來了寧波,那一位怎么可能不來?”
盡管范通早就習慣了范兮妍說話半真半假的習慣,但這會兒聞言仍是倒吸一口涼氣,竟是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緊張地問道:“他真的來了?”
“我親眼看見的……唔,你別皺眉頭,我可不認識小張大人,但自然有別人認識。可別說我不告訴你消息,這會兒那位汪公公正在天香閣宴客,他可正巧在對面的醉鄉樓吃飯,你若是這時候趕過去,興許還能碰到。強龍不壓地頭蛇,那位陸公公也沒對汪太監怎么樣,小張大人初來乍到總得要一個熟悉內情的人幫著,這可不是爹爹你的機會?對了,他身上穿一件石青色的盤領袍子,年輕得很,爹爹你可別認錯了……”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范通二話不說就往門外趕,竟是直接撞開了門簾到了外頭。聽到那大呼小叫吩咐備馬車的聲音,她不禁哂然一笑,心想自己這個便宜父親待會定然是死磨硬泡把人帶回家里。畢竟,開海禁乃是從寧波市舶司開始試行,一年稅銀也許就不是一個小數目,更不用提其他的進項,如今市舶司的一個位子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覬覦的目光。
從袖中取出了那張字條,范兮妍再次細細看了一遍琢磨了一遍,便苦笑著將其揉成一團塞進了嘴中,面色如常地吞了下去。比起還能剩下灰燼的燒毀,這自然是最安全最穩妥的法子。
只不過,岳長天口口聲聲說永平公主覺著范通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所以要借張越的手除掉他,但范通一向是嚴家和富陽侯——也就是永平公主之間的跳板,他知道的事情不在少數。若是張越真的將其拿下,豈不是一切全都泡湯?還有,若是范通死了,她豈能獨活?
想到這里,范兮妍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左思右想,她終于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就算不到這里來干這個危險勾當,她也不過是永平公主府的一個尋常奴婢,最好的結果亦不過是被富陽侯李茂芳收房。與其等范通倒了之后別人取了她的性命,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若是能在這位欽差大人面前建功,她至少可以逃得性命!
冬日的夜晚來得格外早,甚至不到酉時二刻,天空就已經完全暗了。百姓家中固然未必舍得點燈,但市舶司附近的酒樓飯莊客棧卻都高高掛起了燈籠,迎來了一天最熱鬧的時候。醉鄉樓中原本空著的一小半位子此時都已經坐滿了人,而張越眼看桌上酒菜所剩無幾,那邊天香閣仍是大門緊閉,索性站起身來。
他這一站,方青和馬欽久也不敢再坐著,而坐在隔壁一桌的胡七忙起身結賬,娃娃臉護衛田文更是一溜煙下樓去牽馬。眾人一起下了樓梯,剛剛來到大門口,就只見一輛馬車堪堪停在了大門口。盡管那馬車尚未停穩,一個人影卻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使人難以置信那臃腫的身軀能做出那么敏捷的動作。
那矮胖的中年人正是范通,這一路急趕,他顯得頗有些狼狽,此時站定之后便急忙整理了一下前襟。正要入內時,他忽然瞧見了預備出門的張越一行,不禁想起了女兒的那幾句描述。盡管吃不準,但本著寧可認錯不可錯過的原則,他還是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敢問這位可是張公子?”
張越初來乍到,此時這一聲張公子來得突兀,他不禁疑惑地打量了一番來人。潞綢大襖鹿皮靴子,配合那矮胖肥碩的身軀和憨實的笑臉,看上去仿佛只是個尋常人。然而就在這時候,旁邊忽然傳來了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
“范大人,您怎得有空光臨小店,這位是您的客人?咳,您別看這人多,三樓雅座可是一直給您留著,趕緊樓上請,我立刻去吩咐廚房里好好整治一桌酒菜!”
好好的話頭偏給人插出來給截了,范通不禁有些惱火,看到張越略有些明白,他哪有功夫理會那殷勤的掌柜,忙笑說道:“張公子,我這市舶司提舉實在是忙得很,若不是小女回來的時候提了一句,我竟是不知道老尚書的公子到了寧波。既然來了,家里已經備辦了酒菜,您可得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才行。”
一聽到市舶司提舉這五個字,張越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是失心瘋認錯了人。雖說對于有人識穿自己的身份頗為惱火,但此時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因此他也就客套兩句點了點頭,跟著范通上了馬車。其他人對此情形并不奇怪,而馬欽久卻差點沒咬著舌頭,跟上的時候更是心不在焉險些摔了一跤,直到馬車開始行駛的時候他心里還在犯迷糊。
那些差役不都說張越是錦衣衛么,這會兒怎么成了老尚書的公子?還有,這位寧波市舶司赫赫有名的飯桶大人居然會跑到這里來接人,消息也太靈通了些吧?
范家大院在市舶司西頭,外頭看上去尋常樸素,內中卻是五進的院子,越往里走越敞亮大氣。范通原以為跟來的人全是隨從,等進門之后拐彎抹角開口一問,這才知道中年商人是有名的淮商,另一個年輕人不但是山東方家的族長,還是松江府楊家的女婿。這時候,他愈發摸不清張越這一回到寧波要干什么,只能硬著頭皮把人往花廳那邊領。
眾人快到花廳門口的時候,里邊卻有一個俊秀小廝高高打起了八仙過海紋樣的棉簾子出來,站在門口深深行禮。領頭的范通瞧見那小廝眼熟得緊,府中卻分明沒有這樣一個人,頓時納悶得很,等到懵懵懂懂進門之后彼此讓座,他方才猛然之間驚醒了過來。
那哪里是什么小廝,分明是范兮妍女扮男裝!她重新修飾了眉毛鬢角和額角,他剛剛竟是沒有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