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沿海有三四個衛所,但寧波府各州縣內并沒有多少駐軍,所以,驟然之間大街上滿是服色整齊劃一的軍士橫沖直撞,百姓們無不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驚懼,街頭巷尾更是議論紛紛。雖說有不少民眾曾經親眼在萬人市上目睹過那趟刺殺,但那會兒個個都是屁滾尿流恨不得趕緊逃生,哪里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當范家附近住著的人們瞧見一大群軍士氣勢洶洶地闖進去抄檢拿人的時候,那種驚懼頓時變成了疑惑。眼睜睜地看著范府大院里一箱又一箱的東西被搬出來,聽說市舶司提舉范通里通倭寇斂財無數,百姓們仍是有些半信半疑。直到有幾個箱子被軍士們一把掀開,看到那些真金白銀和寶石翡翠之類的東西,圍觀人群方才一時大嘩。
堂堂朝廷官員竟然通倭
浙江地界素來多倭寇,而寧波府更是常常遭受其害,因此百姓無不是對倭寇深惡痛絕,若是別的罪名也就罷了,偏偏這通倭兩個字卻是讓人容忍不得。于是,哪怕是那些原本對官兵四下出動頗為不滿的讀人,這下子也緊緊閉上了嘴。
被一群軍士粗暴地推上馬車,范通只覺得天都塌了。他自然不會愚蠢到把東西全都存在自己住的地方,可正因為如此,此時此刻眼睜睜看到官兵西,他方才從心底深處感到一種恐慌。
那些東西他就算不能全部認出來,卻也認識不少。這其中只有一少部分是那些番人的饋贈,更多的卻是“假番人”送來的珍奇。若沒有他這個市舶司提舉提供引憑,那些冒貢的家伙怎么可能進港交易?還有,那些里通倭寇的證物哪里來的……他分明早就命人銷毀
直到馬車行出了老遠的距.離,被四個軍士牢牢看守著的他方才一個激靈醒悟了過來,連忙厲聲質問道:“本官是吏部任命的市舶司提舉,你們想挾持本官到哪里去?”
“挾持?”馬車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范大人大約腦袋糊涂了,咱們這是緝拿,和挾持可是毫無關聯。”
此時此刻,范通什么也.顧不上了,當下色厲內荏地說:“緝拿?笑話,文武不相通,你們有什么權力緝拿本官要摘下本官的烏紗帽,得有皇上的圣旨,吏部的公文”
“大人這官威不用找.我們顯擺,小張大人以天子劍傳令,如今觀海衛、龍山所、定海后所的兵奉命總共派兵五百人進駐寧波府,肅清里通倭寇的奸細,順便清查那些來歷不明的刺客。吾噯紋學網快三日之內,里甲根據賦役黃冊清查人口甄別商民,若有可疑人一律捕拿下獄。”馬車前頭的那個人略頓,“小張大人還用欽差關防給張總兵送去了緊急公文,敦請他們掃蕩完舟山各島之后繼續南下,至福建長樂補給之后尋當地向導,直撲東番。當然,這件事小張大人會先上奏皇上,所以是敦請,而不是下令。”
聽了這些話,范通頓時面如.死灰。他當然知道城內如今還逗留著什么人,若是尋常的清查也就罷了,但若是按照賦役黃冊清查,那種后果簡直不堪設想。而且,那把天子劍分明是斷了,他怎么還敢用這個由頭節制官府,張越不要命了么
面對張越這雷厲風行大動干戈,汪府.之內的汪大榮和陸豐也都是震動不小。根據范兮妍提供的東西從幾處秘密地點抄檢出來的金銀寶石和各式文,證死了范通的罪名也就罷了,但張越那張名單的詳盡程度實在讓人吃驚——單純為利益而走私的小商人算作是一撥,賣給倭寇補給的又是一撥,至于里通倭寇暗自通風報訊的更是一撥……加上其他各種類別,林林總總的分類整整齊齊,甚至讓人難以想象這是張越只派了三個人辦到的。
即便是一向對于功勞均沾很是熱衷的.陸豐,這會兒也漸漸有些吃不準。先前張越在青州殺人固然是奉旨,但他是半路落荒而逃,人家卻是始終不動如山。這次天子劍斷了,張越并不著急解決這個問題,張旗鼓地明干,他不得不懷疑青州那一幕會重演。
難道這回還得掉下幾百顆腦袋?
對于商人貪利走私,張越并沒有多少厭惡,畢竟,這年頭的海禁完全是許進不許出,自唐宋元以降日漸昌盛的海上貿易一下子完全禁絕,有人走私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里通倭寇,甚至為倭寇提供補給,這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勾當,要不是大明死刑需覆奏,他早就動手殺人了。此時,見汪大榮滿臉油汗,陸豐則是心不在焉,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單單走私的商人暫時下監,但賣補給給倭寇以及里通倭寇的人卻不可放過。倭寇之所以能來去如風肆虐沿海,沒有補給沒有內應如何能成事?這些人我和陸公公會專折上奏皇上,但如今取了口供核實罪名之后,先在市舶司外以重枷枷號三個月”
“此等刁民,確實應該嚴懲”
一來是房間中燒著炭爐熱氣蒸騰,二來是緊張和驚嚇,汪大榮只覺得衫子已經完全貼在了背上,脊背上一陣濕漉漉的感覺。盡管市舶司此時重兵屯駐,但交易卻是秩序井然——那些番人甚至比往日更規矩了三分,連爭價錢都沒了精神。雖說他這個提督太監現在還是好好的,但誰知道過幾天是不是還能囫圇完整
于是,當張越隨便尋借口了他時,他更是感到了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可如今他是進退之間都有軍士跟著,別說做事情,就連說話也不自由,只好回屋里干坐著。
而這邊汪府富貴堂中的那塊金字牌匾下,太師椅上對坐的兩個人你眼望我眼,卻是張越先開口了話:“陸公公,汪大榮這個人貪固然是貪,但他還是有些手腕。這手腕不是說和番人打交道的手腕,而是說管理這市舶司的法子。我知道他是司禮監黃公公的人,但黃公公遠在北京,這邊的事情未必一樁樁一件件都知道。再者,趙王不比漢王,一直都是皇上鐘愛的皇子,拔掉了一顆釘子,若是再拔另一顆,你能保準以后派來的就是你的人?”
陸豐面色一凝,隨即一字一句地問道:“小張大人,你這是提醒還是警告?”
“當然是提醒”張越哂然一笑,卻是不得不在這個野心勃勃的太監面前多說兩句,“海禁初開,如今天下商人都匯聚到了寧波,難免有些打各種主意的人。我這一趟雷厲風行,想必就是有別樣心思的也給震懾了。但與其用一個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到這來,以后出了岔子讓人家算在我們頭上,還不如延用一個老人。明里看是給司禮監黃公公一個面子,給趙王一個面子,但實質上也是讓別人看到我們并不是單純為了立威,市舶司的人心也就了。之后立刻就是開禁給引憑放船出海如此種種,汪大榮脫離大難必定會盡心竭力。”
“所以也就是變相多了一樁功勞?”
面色微變的陸豐說著便站起身,見角落的高幾上擺著一只汝窯手繪美人青瓷瓶,不禁嗤笑了一聲,索性連稱呼也變了:“你也應該從先前汪大榮的話里頭聽出來了,他竟然敢威脅我這樣的人背后若是捅一刀子,你我誰承受得起?再說,單單這個瓷瓶就可見他貪了多少,這種狗東西若是放過
水至清則無魚,張越從來不相信重罰可以肅貪,沒看朱元璋連人皮都剝了,到最后洪武朝該貪的還不是貪?況且,如今朝中有多少人清正廉明?當下他便笑著打斷了陸豐的話“以前他是有憑恃在,現在有這么一箱子證據,他還有什么憑恃敢威脅你我?至于他貪的那些東西,若是為了性命自然會吐出來。你只要去試一試,他今后興許就真正變成了你的人。”
來來回回踱了幾步,仔仔細細琢磨著張越這番話,陸豐漸漸覺得深有道理。賣了黃儼那老貨面子,還在那老東西手下埋了一顆釘子,另外還能狠狠敲上一筆,指不定在皇帝面前更能立功留個好印象……相比之下,一口氣沒出完根本算不得什么。想到這里,他轉頭端詳著張越,忽然露出了一個“小張大人,多承提醒,否則咱家為了一時之氣肯定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你放心,天子劍的事情咱家一定給你好好想想辦法。咱家這次聽你的,這邊的事情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就是汪大榮那兒,咱家也會和他說清楚,少不得讓他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當天深夜,被敲骨吸髓了一遭的汪大榮將陸豐送出了房門,隨即就長長松了一口氣——畢竟,比起性命前程,身外之物著實算不得什么。然而,當他正準備安歇的時候,門外又傳來了一陣敲門聲,他匆匆回身打開門,一瞧見是張越,立刻堆上了一臉笑容。
畢竟,剛剛陸豐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他這回能保下來都是張越的說情。此時此刻,他少不得滿心思量該得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打走這一位主兒,然而張越一開口說的話卻大出他意料之外:“汪公公,皇上既然已經下旨從寧波市舶司試行開海禁,事不宜遲,明日就開始辦理。具體的章程,咱們今夜就商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