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老東西的老面子不管用了
燒著火盆的屋子中暖意融融,然而,只隔著一層厚厚棉簾子的門外仍然能夠聽到寒風呼嘯作響,仍然能聽到巡行將士的呼喝。張越沒有看王瑜,只是在心中飛快地計算著利害得失,但越是計算,他越是覺得頭疼——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了!
他當然知道孟賢熱衷名利野心勃勃。可是,有野心想要幫著趙王奪嫡是一回事,扯起虎皮做大旗謀反又是另一回事。如今偽造的遺詔都鐵板釘釘地放在這里,這謀逆兩個字可以說是釘死在了孟家身上。就算皇帝念在昔日保定侯孟善的功勞,保全了這一代保定侯孟瑛一家,但因謀逆之罪,孟賢全家則必死無疑!而且,若是翌日皇太子朱高熾登基,就是孟瑛也勢必遭到清算,這簡直是一個人害死一堆人!
暫時把這些煩心事拋在了一邊,他便沉聲問道:“你既然把這偽造的遺詔弄了過來,那你舅舅呢?”
“舅舅酒醉之后拿出了遺詔,我看了之后便嚇壞了,再三懇請他為家族計,不要做這樣滅九族的事,不要拿雞蛋碰石頭,但舅父卻怎么也不肯聽。”想到那時候面色酡紅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罵的舅舅高正,王瑜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那時候他一把抄起椅子就往我頭上砸,說男子漢大丈夫連一點雄心壯志都沒有,白養了我那么多年……我原以為他只是一時氣惱,結果我躲開的時候,他狠狠砸在我的手臂上絲毫不曾留手,竟仿佛是要真的殺了我!”
此時此刻,王瑜只覺得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當時那種恐怖的情形,甚至連聲音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夙兒聽到動靜進來勸阻,結果被舅舅一把推開。他又掀翻了桌子,指著我的鼻子說不論我做什么,如今的事情都已經不可挽回。要么我聽他的跟著孟大人好好做一番事業,要不我就和夙兒一起死……那時候我看見夙兒嚇得面色發白直打哆嗦,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一下子便爬起來打昏了舅舅……那是我舅舅,從小疼我愛我的舅舅,我平日怎么敢動他一指頭!可謀反乃是大逆,皇上英明神武,他們怎么可能成功,我不想把全家搭進去!”
說到這里,王瑜不禁猛地用手抱住了頭:“夙兒有身子了,我不能讓她連娘都當不成就糊里糊涂送了性命!”
火盆的火光映照在他的頭上身上,恰是流露出一抹無限凄涼的色彩。而張越看著他那絕望的模樣,心里清楚得很——王瑜舉發謀逆固然有功,但其舅舅高正卻是死定了,而且妻兒必定也會受到株連。但若是不揭露,那就很可能得再加上王瑜自己全家陪著一塊死!
雖說不知道那爆炸聲是怎么回事,但如今他手里可還捏著三張司禮監出具的關防,也就是王瑜口中只差蓋印就能出入宮闈的關防!事情已經整個都泄露了出去,就算他這兒無動于衷,有的是人揭發,到了那時事情會更加不可收拾!
把心一橫站起身來,他便疾步來到門邊,一把掀起了那重重的棉簾子。一時間,那凜冽的寒風如刀子一般撲面襲來,中間甚至還夾著雪粒子。借助那種徹骨的寒意,他覺得腦袋更清醒了幾分。伸手招來趙虎,他用最簡練的詞語把該說的都交代了,末了才低聲說道:“把這一切稟告袁大人,一定要快。我只能在這兒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后如果你沒有回來,我立刻帶著王瑜入宮面圣。如果在衙門找不到袁大人就去剛剛爆炸的地方找,記住,縝密小心。”
“大人放心!”
目送著趙虎出了院子上馬疾馳而去,張越卻遲遲沒有放下簾子。剛剛那樣大的爆炸如果即便不是軍器局或是火藥局出事,卻也必定得牽涉到火藥。如果是火藥,這是哪里來的?為什么會發生爆炸?是巧合還是蓄意?目的究竟是什么……
也不知道佇立了多久,直到覺得原本那熱身子冷得發麻,他方才僵硬地放開了手,任由那棉簾子重重落下。轉過身后,他方才發現王瑜仿佛絲毫不曾動彈過,仍是剛剛那姿勢。他緩步走上前去,又在剛剛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他沒有去說什么大義滅親是應該諸如此類的話,在這樣的大變面前,所有的選擇都是一瞬間的,更何況王瑜已經盡力勸說過。
“半個時辰之后,我會帶你入宮面圣。”
心亂如麻的王瑜聽到這句話并沒有多大反應,然而,隔了許久,他卻一下子反應了過來,登時抬起頭驚愕地看著張越。見其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自是領悟了其中的意思,頓時驚懼交加:“我從來沒有見過皇上,只怕到時候會進退失據,大人若是代奏豈不是更好?”
他從心底深處就沒覺得自己配得上當張家的親戚,此時便本能地換上了最順口的稱呼。見張越盯著自己,他心中有些退縮,但繼而便鼓起勇氣回看了過去:“我雖然不得不出首告發,但作為晚輩狀告尊長已經是不孝至極,更何況在皇上面前……”
“若是你去,興許還能讓你的舅母和表親有一條活路,若是你不去,那么我只能據實以報,其余的愛莫能助,你可明白?雖說在皇上面前曉之以理未必有效,但動之以情卻興許能管用。再說,皇上若是問我這偽造的遺詔哪里來的,我照樣得把你說出去,到時候皇上盛怒之下再下令召見,你就沒有那么多便宜了。”
盡管早上見過張越送走朱寧的時候心情很好,下午還興致勃勃在宮城中轉了一大圈,但隨著一場大雪敗了興致,朱棣的臉上又是和天色一樣陰沉。當傍晚那一聲劇烈的爆響傳來時,他在一驚之后立刻吩咐人出去打探,繼而在張謙來報的時候又毫不猶豫地下令宮城四門禁止進出,等到朱寧匆匆趕到,他已經是處在了暴怒的邊緣,經她好說歹說哄了一番才放下。
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堵在心里,朱棣甚至連晚膳都沒有心思,結果還是朱寧又勸了一番,這才勉強坐了下來。如今乃是趙王世子喪期,照舊是不上酒,熱菜是炒豆芽、燴豆腐、燜茄子、錦繡湯等等六個,再加上豆沙小饅頭、香油餅兩道點心。口戴紗巾的幾個尚膳監年輕太監小心翼翼地將御膳一樣樣在桌子上擺放整齊,隨即便全都瞥了一眼朱寧。
朱棣在飲食上素來儉省,但頓頓必須見肉,豬肉羊肉一頓得用去不少。此時見這些菜皆純素,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嫡親孫子死了,剛剛舉起的筷子頓時又放了下來。一旁的朱寧見這情形,只能以目示意,將那道錦繡湯放到最前頭,又親自去把那一盤豆沙小饅頭端了過來。
“四伯,這豆沙小饅頭是我親自改過的配方,不甜不膩,您嘗嘗試一試?至于錦繡湯不單單是名字好聽,卻也是滋補身子的。”
因是朱寧開口,即便朱棣絲毫沒有進食的興致,此時也只得勉為其難吃了一些。直到朱寧從旁指揮著幾個尚膳監的太監一個個菜挾上來,又很是陪著說了些外頭的瑣事,他總算是有些緩轉,繼而便吩咐再去傳兩品肉食。盡管朱棣需得為嫡孫服孝一年,但天子為先皇服喪尚且是以日代月,更不用說是為了嫡孫,因此這飲食上頭更無人敢有二話。然而,就在幾個尚膳監的小太監飛快得往外跑的時候,外間卻忽然傳來了一個又尖又亮的聲音。
“老奴司禮監太監黃儼求見皇上!”
“這老貨怎么這時候來了?讓他進來。”
若是別人在晚膳的時候擅自求見,朱棣必定是想都不想立刻吩咐打出去。然而,黃儼畢竟是從他開府北平的時候就開始就跟著他鞍前馬后地服侍,即位之后又把偌大的司禮監打理得頗有條理,每次出使朝鮮也都是順順當當,他沒法時時刻刻把功臣武將召入宮中,也就只有這么個老伙計能夠隨時隨地陪自己嘮嘮家常。然而,當黃儼一進來之后便一頭撞倒在地,連連叩首不止的時候,他仍是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這是干什么!”
“皇上,江保給東廠帶走了,老奴實在是鬧不明白,東廠先是清查老奴當初去朝鮮賣私貨,這次又干脆把江保帶走,陸豐那個小猴兒哪來這么大的膽子!”
別人不敢在朱棣面前倚老賣老,黃儼卻是例外。想當初靖難之際朱高熾留守北平的時候,他都敢在背后告刁狀,更何況是區區陸豐的挑釁?膝行兩步上前,他便一五一十地將東廠來人把江保強行拘走的惡行添油加醋說了一遍,繼而又是連連叩頭。
“皇上明鑒,陸豐分明自恃寵眷不把老奴放在眼里。江保的養子犯了罪,可他跟了皇上多年,是忠是奸難道皇上還不知道?陸豐算什么東西,若不是有人給他在背后撐腰,他怎么敢如此無視上下擅作威福!”
一旁的朱寧只覺得這老家伙的形狀異常惡心,幾乎忍不住就想開口刺上一句。就在此時,外頭卻傳來了一個響亮的通報聲。
“啟稟皇上,御馬監少監海壽求見。”
“怎么全都湊在一塊來了?”心煩意亂的朱棣本能地皺起了眉頭,旋即便喝道,“滾進來!”
雖說海壽乃是小意善媚之人,但自然還不至于聽了這么一句話就真的乖乖滾著進來。疾步進來行過禮后,他瞥了一眼前頭的黃儼,隨即畢恭畢敬地說道:“啟稟皇上,剛剛那爆炸聲之后,有人往宮墻里頭射了東西,禁衛已經去查看了。因內宮四門緊閉,所以東廠陸公公讓人來稟報,說是司禮監少監江保養子冒充宦官想要混入內宮,被張大人當場拿住使人送了內東廠,據說身上還搜出了大逆不道的東西……”
聽到這一聲,黃儼只覺得腦袋轟地一聲。江充乃是他的左膀右臂,他這幾天也正是讓江充出去散布消息,說是皇帝不喜皇太子,唯獨偏愛趙王,如今皇太孫重病不起東宮便要易主諸如此類云云。這些話固然是大逆不道,但要說什么大逆不道的東西,這又從何說起?如今乃是最好的機會,他讓孟賢去幫忙造勢,想要趁著東宮尚未抵達京師之際蒙蔽了皇帝改立儲君,難道孟賢還背著他干了什么不該干的?
對了,起初那爆炸聲……難道是火藥?
一時之間冒出無數要命的念頭,黃儼只覺得眼前發黑,進乾清宮時那告刁狀的打算早就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說不出的驚懼。而一旁的朱寧終于品出了滋味,情知有些人是動了不該動的打算,見朱棣面色鐵青雙手緊攥成拳,頓時明白皇帝要發怒了。
果然,下一刻,朱棣就狠狠一拳捶在了那張桌子上,厲聲咆哮道:“之前又是爆炸,這回居然又有人往宮墻中射東西,好大的膽子!張越呢,那些禁衛都在做什么,讓他帶著人去查去抓,若有拿到格殺勿論!還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東西……好,真是好極了,朕倒要看看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東西!傳旨,讓陸豐速來乾清宮,帶上江保,還有那個什么養子!”
見海壽答應一聲便匆匆退去,朱棣看了一眼面前的殘羹剩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見此情形,朱寧忙招手喚過一旁的小太監,吩咐去尚膳監傳話,那兩品肉食暫時不忙著做。等到她回過身時,她就發現朱棣站起身惡狠狠地瞪著黃儼,心里不禁冷笑了起來。
老東西的老面子,這回也不管用了!
朱棣三兩步走到黃儼跟前,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踹死這個老家伙,但最終還是因多年的老情分而硬生生忍住了。見黃儼可憐巴巴地俯伏在地上不敢抬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后冷冰冰地斥道:“滾到一邊去,等弄明白了事情朕再收拾你。”
“老奴謝皇上,謝皇上!”
雖說得了這么一句話,但黃儼連連叩頭之后,絲毫不敢起身,卻是如蒙大赦地膝行到了一邊。直到眼角余光瞥見朱棣又回到了位子上,朱寧正捧了一盞茶遞過去,他方才把膝蓋和腦袋的刺痛給丟到了一邊,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老天保佑,千萬別是孟賢謀逆,千萬別是江充和孟賢攪和在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