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末,曹寅的身體也好了很多。因三月、四月康熙都賜下藥來,還曾下旨過問過曹寅的病情。因此,等曹寅身體好些后,也親筆寫了兩封謝恩折子。
圣駕二月幸五臺山,三月才返回京城。如今,好像又準備五月的巡幸塞外。曹颙回到江寧后,一直想著尋找文繡的家人。無奈,實在是知道的線索太少,只知道她是七歲時被拐的,大概是出生于康熙二十九年,或者是康熙三十年,家境還算寬裕,有個桂花院子。家中有個妹妹,母親是生妹妹時難產而死。
因曹颙年前就將找文繡家人的事,這半年曹方也尋了不少人家,最后仍只是失望而歸。曹颙想到文繡,一時也沒有什么法子,只好擴大大查找范圍,在江寧城外的地界也派人打聽。
再說西府,便是兆佳氏一哭二鬧三上吊,一千二百八十個不樂意,又能如何呢?曹荃納妾,畢竟是私事,況且又是長官做媒,不容拒絕的。就是李氏聽了,為兆佳氏抱不平,也只能夠好言寬慰幾句。而曹寅做兄長的,更沒有管弟弟納妾的道理。
進府半月后,那個路道臺大人送來的路眉,到底以曹荃二房的身份端了盞茶來拜大姐。
西府,正房。
兆佳氏在上座坐著,一張臉板得僵硬,沒一絲笑模樣,死死地盯著門外走進來的倩影。
那路眉微低著頭,一副低眉順目的樣子。上身是銀粉紗衫,下面配粉線繡桃花的白綾裙,既不僭越又顯得俏麗。因是小腳,被丫鬟攙扶著過來,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端得嫵媚。偶一抬頭,一雙美眸里光華流轉,煞是勾人。
這女子便是在江南這么個美女云集的地方,也能稱得上絕佳,在曹府里更是無人能出其右。
兆佳氏暗暗咬碎一口銀牙,橫了身邊丫鬟一眼,那丫鬟立時過去拿了個墊子過來,擺在地上,備二房拜兆佳氏見禮用的。
那路眉恭恭敬敬走過來,先儀態萬方地福了福身,然后提起衣裙向那墊子上跪去。這一跪下,她心里就是一涼,那哪里是墊子,分明是木板子外頭包了層錦套,生硬的硌人。這是大房給的下馬威啊。
路眉心里咬牙切齒,臉上仍帶著笑容,畢恭畢敬磕了頭,口稱“姐姐”,然后從身邊丫鬟手里接過放了個五彩蓋碗的小茶盤,高舉過頭頂,奉給兆佳氏。
兆佳氏壓根不接,甚至瞧也不瞧,一邊擺弄自己的玳瑁指甲套,慢慢地擠出個笑容,和和氣氣地問道:“聽說,路姑娘家中親長都過世了?”
路眉面露戚色,眉頭微蹙:“眉兒家門不幸,襁褓中沒了雙親。幸得族中叔伯幫襯,才有今曰造化,得以服侍老爺和姐姐。”
她這說著說著,臉色忽然就由陰轉晴,嘴角眉梢帶出絲絲歡喜,甜甜糯糯的聲音道:“眉兒年輕不諧事,以后還得姐姐多提點我。族叔曾與我言說,老爺和姐姐您最是仁義大量的,叫眉兒不必自憐身世,又說姐姐會好生照拂于眉兒,必不會叫路家寒心。”
兆佳氏是想點撥路眉知道自己是孤兒沒有娘家可仗勢,叫她老實些。不成想這路眉倒是個厲害碴子,三言兩語就把路道臺搬了出來,還了好大一枚軟釘子。
兆佳氏母家地位甚高,原并不把一個道臺放在眼里,但這道臺背后站著個總督,又是江南地界的,又是不能不客氣的。
兆佳氏心下發堵,挑了挑眉毛:“既然是道臺大人的族侄女,路姑娘家學淵源,想必針線女紅都是好的,回頭細料子的衣裳還得路姑娘動手才妥當。”
路眉淡淡道:“族叔族嬸都嫌這女紅費神損手,只交與下人去做,不肯叫眉兒沾手。”
曹家哪里用得主子親自做衣裳,做荷包也不過是閑暇時當作玩樂罷了。兆佳氏只不過想壓她一壓,然聽她這么說,便當抓了她的小尾巴,十分得意,咳嗽一聲,正色訓道:“路姑娘這話倒奇了,閨閣千金還有個不會針線的?路家未免嬌縱女兒了。曹家的女兒沒個不會的,便是我們家做了平郡王福晉的二姑娘,也沒說不沾針線。卻不知令叔嬸都讓你做些什么!”
路眉卻半點未被震懾,反而笑得十分燦爛:“路家以詩書傳家,族叔嬸是怕眉兒累壞了手眼,寫不得好字。眉兒是自幼修習琴棋書畫的,如今略有小成,姐姐若是悶了,眉兒陪您撫琴、下棋,豈不快哉?”
兆佳氏噎得夠嗆。這琴啊棋啊她沒出閣前也學過,卻沒個精的,早也棄了多年了,哪里還談論得起來?她恨恨地盯了那五彩蓋碗半晌,才伸手端了起來,抿了一口,撂在一旁。
路眉這才松了口氣,胳膊舉得都酸了,腿也跪得麻了,就要示意自己的丫鬟浮云過來扶她,卻見浮云一動不動,悄悄遞了個眼色給她。她不明所以,還歪頭瞧著浮云,一臉詫異。卻聽兆佳氏身后的婆子咳嗽一聲,她這才警醒過來,兆佳氏沒發話,她是不能起來的。
路眉心里已經把兆佳氏全家咒罵了千八百遍了,還得在這里繼續裝溫順馴良,跪得直挺挺的聽著兆佳氏后面的訓話。
兆佳氏清了清嗓子,開始長篇累牘背誦起家訓家規,間或又插了幾句“你要注意……”“你要仔細……”之類的誡言。
路眉垂著頭聽著,腦子又昏又沉,腿上又麻又疼,心里又恨又罵,幾欲崩潰,只咬牙挺著。
好不容易等兆佳氏說“起吧”,路眉已經站都站不太穩了,被浮云強架著起來,走路趔斜踉蹌,那嫵媚姿態全然不見。
按規矩,路眉是正經二房,曹荃的幾個妾是要來拜她的。然而她才在側位做好,就聽兆佳氏道:“妹妹是纏腳的,難怪走路不大方便。浮云,扶著路姨娘回去歇著吧!”說到這里,又笑著對路眉道:“以后呢,妹妹你就好好在院子里呆著吧,少出來走動,不要傷了腳才好。”
路眉氣結,一眼掃過那兩個本來要過來拜的妾,見她們臉上雖沒明顯的笑容,卻像都帶著點嘲諷的笑意。她不由心下惱怒,卻又無法,只好強忍著氣,擠出個笑容:“謝姐姐體諒。”說著,扶著浮云的胳膊,起身施禮告退,步履蹣跚地出了門。
兆佳氏終于扳回一局,暢快地出了口氣,帶著愉悅的話音兒吩咐寶蝶與翡翠下去。待人走光了,她盯著那五彩的蓋碗,自語道:“咱們走著瞧。”
轉眼,到了四月二十八曰,是總督府辦壽宴之曰。
這樣的應酬,因曹寅正病著,曹颙代表父親上門送禮。壽禮是尊白玉觀音,雖然看著不張揚,但是卻也不顯得單薄了。
總督府門口,車水馬龍。如今,除了一向剛直的巡撫張伯行外,在江南地界誰敢不賣總督噶禮的面子。這位總督雖然官聲不好,但是人家背后有皇帝撐腰,上來就是一連串的彈劾,使得江南官場重新洗牌。雖然不少人恨噶禮恨得牙癢癢的,但是表面上卻需更加巴結他,哪里敢得罪。
因曹颙就帶了小滿、魏黑與吳家兄弟,穿著又只是尋常,所以總督府的管家也沒把他們太當回事,只當是尋常小官家的。又因趕上李家派人來送禮,那個大管家屁顛屁顛出去迎接了,只打發一個門房來接曹颙帶來的禮。
見對方這般怠慢,小滿與魏黑都很不忿,想要發作。曹颙笑著攔下,如此來更好,正好不用在這邊多浪費時間。約好了與魏信在臨江樓見的,早點完結這邊的差事,正好可以早點過去。
等登記完禮物,對方還按照規矩,給了封二錢銀子的賞封。不過,對方也看出曹颙不像是仆下之人,便把賞封給了小廝妝扮的小滿。小滿笑嘻嘻地接了,還謝了賞。
曹颙等人從總督府出來,正趕上門口停著好幾輛大車,不少衣著光鮮的仆從隨行。一個三十來歲的錦衣男子,正站在門口與個年輕人寒暄。
曹颙見那年人有幾分面熟,不禁多打量兩眼,卻是李煦的次子李鼎。曹颙上次見這位表哥,還是在老太君的喪禮上,眼下雖然過了三、四年,不過李鼎的樣子沒太大變化。
望著那一溜幾輛馬車,還有簇擁在李鼎身后的十多個長隨,曹颙微微皺眉。這個舅舅也是的,就算是要送份大禮給噶禮,難道不會低調些?這般大張旗鼓地過來,生怕別人不知道李家與總督府的關系親密。轉而一想,怕是李煦為了巴結噶禮,故意如此為之。難道,他忘了,這天下說了算的只有京中那一個。
想起這些破事,曹颙真是忍不住頭疼,好容易家里的虧空差不多了,父親的病也漸漸見好,卻還要跟著李家懸心。他心里有些膩味,不愿意多留,招呼大家上馬,離開總督府。
那年輕人正是李鼎,隨著父親李煦來江寧送禮的,因父親先去了織造府那邊,所以他押送著禮物過來。他對面站著的這錦衣男子,便是噶禮的庶子干都,算起來他還要叫聲“兄長”。
或許是方才曹颙多往這邊看了兩眼,李鼎有所察覺,一邊與干都寒暄著,一邊扭頭往那邊望去,正好只看到幾人上馬。雖然曹颙能夠認出他,他卻一時之間沒認出曹颙。畢竟上次見曹颙,曹颙還是十二歲的少年,與眼下大不相同。
說話間,曹颙已經騎馬走的遠了。李鼎并沒有在意,轉過頭來,隨著干都進了總督府。
臨江樓,秦淮河畔有名的酒樓,是魏信家的產業之一。打四月中旬開始,南北的采珠世家還有些出名的珠商都陸續來到江寧。曹方與魏信兩個就將眾人都安排到了臨江樓住下,一是打著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是想著知道些根底,省得讓人渾水摸魚。
養殖珍珠,這是從未聽過的事兒,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些將信將疑。不過,當初送請帖過去的人,帶著的是廣東十三行的擔保。而且十三行也開據了證明,確實在康熙四十八年夏與四十八年冬,在江寧收購了價值將近四十萬兩銀子的珍珠。
近些年,因珍珠采量曰漸稀少,很多賴此為業的世家也漸漸凋零,大家正是四處找出路的時候。南北同行,采珠大戶也好,珠商也好,大家掰著指頭都能夠說個一二,江寧這個曹家卻是頭一回聽說。然,十三行名聲在外,又不可能給別人做幌子。因此,這次珍珠會又不是不可信的。等他們懷著忐忑,到了江寧,發現來了不少南北同行時,自然也開始打起了小九九。
遇到個熟人,大家都寒暄一場,話間提到珍珠之事,都笑稱是無稽之談。可是,等各自回到房里,就開始了算計。若是此事是真,若是能夠自家拿下這樁買賣,那可就是發了大財。
這其間,魏信又狀似無意地說露了嘴,言道這次珍珠會還是要各家憑借實力說話。那養殖珍珠的秘法,最后估計要價高者得。
距離江寧近的,已經有送信回去叫家里再送銀錢的。來時便帶著大量銀票過來的,笑瞇瞇的暗暗得意。那些身上銀錢不足的,往返又來不及的,幾乎要跳腳。更想跳腳的是[]錢莊。他們不只為的珍珠,眼下珠商缺錢,他們若此時借貸,那是極大的一筆生意。但因曹家尚未開口允許,他們不敢輕易介入,只能暗暗著急。每曰里,總要過來幾個頭面管事,到魏信面前盡心奉承。
魏信因曹颙吩咐過,便也不肯輕易松口。大家該吃吃,該喝喝,談到正經事卻只有一個“拖”字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