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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秋末,無云少雨,日間艷陽高照,晴空萬里,但卻少了些許暖意。
冬天漸漸來了。
疾風吹過,院子里海棠樹上經霜的葉子猝然脫離樹枝,紛紛飛舞,在空中打個轉轉,而后悠悠然地飄落到地上。
花園里,草木凋零,唯有幾株菊花,經霜耐寒,反而綻放得愈加嬌艷。
或是臨近海邊的緣故,沂州秋天氣溫雖然暖和,但是將到冬日,卻是另一種濕冷。
只覺得疾風吹到臉上,都是帶著膩乎乎的水汽,與京城的干冷很是不同。
就是在房間里,也讓人不甚舒服,只覺得無法耐住寒意。
偏偏這邊的宅子不像京城那樣有地熱的,取暖只靠火炕與炭盆。
待曹颙考慮到采暖問題時,已經是初瑜產子后,大的工程沒法子動。
正好東邊暖閣的火炕前幾個月守孝時拆了,曹颙便帶著人將這邊簡單改建了,地下留了幾個甬道,上面又砌了火炕。
為了去濕氣,砌好后,曹颙便叫人開始燒炕,地下的甬道也塞了木屑等物燃起,想著好待立冬后讓初瑜與母親來這邊住。
到底是江寧離得近些,九月十一打發人去報喜,二十一便回來了,除了帶回那邊宗親給的賀禮,還有一封曹寅夫婦的家書。
老兩口聽說添了長孫,不勝歡喜,本想來山東給長孫過滿月禮的,但是因織造府衙門那邊正好十月初要忙著收驗貢品,主官不好離開。
曹寅無法脫身,所以只有李氏過來。
九月十八日啟程的,約摸著九月二十三到沂州。
母親專程趕來,曹颙怎好在沂州等著?次日一早便帶了人,騎馬順著官道往南,到大興鎮候著。
與李氏匯合后,并沒有在大興鎮歇著。
當天便折返沂州。
道臺府地幾處院子都占著,只有曹頌的院子空著。
曹颙不愿意讓母親住偏院。
也想要讓她們婆媳兩個更親近些,便留母親在正院這邊住,自己在書房安置。
李氏向來是個脾氣好的,初瑜也是懂事孝順之人,婆媳兩個整日嘴里掛著的都是天佑。
偶爾說起曹颙小時之事,因不是在李氏身邊撫養的,李氏多少有些遺憾。
對于初瑜親自給孩子哺乳之事。
李氏亦是極為贊同,不過因擔心媳婦的身子,便親自張羅著給初瑜安排些下奶的吃食。
按照世情習俗,孩子滿月前是不能起大名地,怕黑白無常拘了孩子的魂去,小名則無礙。
因此,曹颙這個做父親地,至今還不知道老爺子會給天佑起個什么名兒。
追問過母親兩次。
李氏這邊卻也不知。
不會是“霑”吧?每每想到此處,曹颙就有種被雷劈的感覺,但心里也不算是那樣忌諱了。
畢竟自己沒娶個姓“馬”的媳婦,也沒有在媳婦懷孕時,便一命嗚呼。
歷史已經發生了細微變化,起碼他這個小人物的命運已經發生了變化。
只是歷史上記錄的都是帝王家事,又有誰會關心某個不知名人物的生死?就算有個兒子叫曹霑,也未必有家業凋零的經歷,寫出本紅樓奇書來。
曹颙看著屋子里,母親與妻子哄著天佑,滿臉滿眼地歡喜,都忍不住有些吃味。
這個小家伙,還不滿月,就比落地時胖了不老少,軟軟嫩嫩的。
雖然曹颙每天都會掐兒子小臉或者小屁股一下。
但是從不敢將他抱在懷里。
因為覺得他太小了。
生怕用力有點不對,使得他抻著腰或者胳膊什么的。
曹颙初為人父。
事事稀奇,不過不知不覺中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變化。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這句話說得卻是不錯。
有了兒子天佑后,他似乎也能理解曹寅當初對自己板著臉訓話的心情。
就是他自己,看著還不滿月的天佑這般被妻子與母親溺愛,心中都想著,以后要擺出“嚴父”的譜來,省得兒子被慣皮實了,不聽話,染上惡習,成個紈绔什么的。
與曹颙尋思做個“嚴父”不同,京城的十三阿哥此時笑瞇瞇地,很是慈愛的模樣,將嫡子弘暾放在膝蓋上,用筷子頭打酒盅里沾了一滴酒,讓兒子舔了下。
弘暾還不到兩歲,小胳膊小腿的,穿著齊齊整整的小袍子,被酒辣了一下,便伸出舌頭“咯咯”笑著。
十三阿哥瞧著兒子虎頭虎腦的,實在逗人,也忍不住笑了。
十三福晉兆佳氏不由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說道:“爺,瞧您,每次都給弘暾喂這個,小心養出個酒鬼兒子來!”
十三阿哥不以為意,笑著摸了摸兒子的光腦門,道:“乖兒子,來,叫聲好阿瑪,就給你酒吃!”
弘暾將兩只肉乎乎地小手把到一起,拱了一拱,嘴里奶生奶氣地道:“阿……阿瑪,好……”
滿人講究的是“抱孫不抱子”,像十三阿哥這般待兒子的,也算是世間少有了,兆佳氏笑著,想要打趣兩句,但是見丈夫發上星星點點,已經有了不少白發;額上的抬頭紋也越來越深,不過是二十六,卻像個中年人似的,哪里還有年輕人的銳氣?
兆佳氏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十三阿哥又用筷子頭喂兒子一滴酒,隨后笑著對兆佳氏道:“你也吃一盅。
今兒大喜呢,希望這回給弘暾添個小兄弟,讓小哥倆有個伴。
過了年弘昌就要入上書房讀書,弘暾沒有兄弟陪著,也怪無趣的。
兆佳氏見十三阿哥這會兒功夫,就吃了好幾盅酒,摸了摸肚子,笑著說:“知道爺高興,可也要悠著點喝,肚子里先用些吃食墊墊。
省得一會兒難受。
十三阿哥點點頭,給兒子先夾了個芋頭糕,自己隨后夾了個拇指大小的金絲花卷,送到嘴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笑著對兆佳氏道:“算算日子。
曹颙地長子快要滿月了,實是想不出到底會是什么模樣。
千萬別像他老子那樣悶悶的就好。
“爺,瞧您,沒得這樣編排人地,前幾日您不是還夸曹颙好著嗎?他與大格格兩個,都是好相貌,想來是錯不了地!”兆佳氏道。
十三阿哥笑了兩聲,道:“前幾日不是剛收到銀錢嗎?心里高興啊。
對小曹的埋怨就少了兩分。
這兩日蝎子酒吃光了,蒙山茶也喝沒了,這不正惦記著!”
兆佳氏見十三阿哥擺出一副“爺是無賴”地模樣,也忍不住笑了。
十三阿哥端起酒壺,給兆佳氏斟了一盅,自己的也斟滿,端起酒盅來,想要為妻子懷孕之喜說兩句吉祥話。
不過。
直到此時,他方注意到手中地這只五彩吉祥花瓷酒盅還是在阿哥所時皇父所賜,心口頓時堵得不行,淚立時一串串滑落。
皇阿瑪,難道您徹底舍棄您這個兒子了嗎?卻是連見上一面,都不耐煩見。
今天。
是九月三十,圣駕回鑾,奉皇太后回駐暢春園。
京城這邊的皇子,除了十三阿哥之外,昨天便都接到旨意,今日齊齊往暢春園迎駕。
兆佳氏雖然知道丈夫心里不暢快,但是很少見他有這般失態之時,心下甚為擔憂,蹙眉小聲道:“爺……”
十三阿哥只覺得心口說不出地疼,疼得讓人的身子都覺得硬了。
僵僵的成了塊石頭。
嘴里一陣腥咸。
他真想要大喊兩聲,將心頭的“悲傷”、“自憐”這些小里小氣的東西噴出來。
而后仍做個瀟瀟灑灑的老十三。
恍惚間,只覺得一只暖乎乎的小手撫上自己地臉,“好阿瑪……”弘暾的聲音很是清脆。
十三阿哥醒過神來,拉下兒子的小肉手,正瞧見妻子滿臉憂心地望著自己,嘴角挑了挑,笑道:“沒事,這酒有些上頭,讓人迷迷糊糊的!”
兆佳氏本想遞上個帕子,叫丈夫擦拭擦拭臉上的淚痕,但是知道他心里好強,并不點破,伸筷子夾了半尾魚,放到面前的碟子里,一邊低著頭給挑魚刺,一邊笑著說:“弘暾別的說不好,單說愛吃魚這條,可算是得了爺的真傳!”
十三阿哥只覺得臉上冰冷,伸手摸去,才曉得不知不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想著在妻兒面前露出這般窩囊地模樣,有幾分不自在,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嘿嘿”笑了兩聲。
氣氛一時有些冷場,十三阿哥開口問道:“昨兒你不是隨四嫂去宮里探望勤貴人了嗎?倒是忘記問了,無大礙吧?”
兆佳氏回道:“吃著藥呢,聽太醫院那邊的意思,像是無大礙,或許只是換季的緣故,看著人有些清減,精神頭也不足。
十三阿哥點點頭,對兆佳氏道:“上個月曹颙不是使人送來些銀錢嗎,打發咱們府的人將上好的老參不拘銀錢買上兩株。
等十七弟再來時,叫他給他勤貴人帶去。
勤貴人牌位低,又不如王嬪那樣受寵,怕是輪不到什么好東西!”
暢春園,箭廳。
除了沒得到傳召旨意的十三阿哥、被圈禁多年地大阿哥、貴為儲君的二阿哥之外,其余年長皇子,盡都奉命在此等著見駕。
十六阿哥想著近日影影綽綽聽到的,皇太子的處境堪憂,好像是回鑾前被皇父斥責過一番。
再看看廳里其他哥哥們的做派——三阿哥摸著胡子,盡量想讓自己淡定些,但是眉目間的歡喜卻是遮也遮不住;八阿哥雖然略有清減,面上卻帶著笑,聽九阿哥、十阿哥與十四阿哥他們互道別情,自己則與旁邊的四阿哥說了兩句閑話;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這幾位,向來是什么事都不摻和的,言談之間也不過是將到圣壽節,給太后老佛爺準備何樣壽禮;十五阿哥因娶了太子妃的妹子為嫡福晉,與太子成了連襟,早前有些拉攏他的那些皇子阿哥也都安分了,倒也落得個悠閑。
正思量著,就覺得有人在拉自己地袖子,十六阿哥回頭一看,是面帶為難地十七阿哥。
“怎么了?”十六阿哥見十七阿哥猶豫了半天不開口,低聲問道:“可是遇到什么為難事,要求哥哥幫你?”
十七阿哥點點頭,小聲道:“弟弟想求十六哥跟王嬪娘娘說聲,請她多照拂弟弟額娘下。
額娘雖無大礙,但是因不思飲食,都靠參湯調理著。
太醫院那些人,最是勢利,送到額娘處的,不是年頭久了,失了效力地;就是些參須,熬了半日也沒點參味的!”
十六阿哥聽著,心里著惱,皺著眉頭,道:“這些個狗奴才,忒不是東西,不說別的,貴人是十七弟生母,他們竟敢這般怠慢!再不行,十七弟咱們就去太醫院樂呵樂呵,哥哥倒是要瞧瞧,他們到底多大的做派!”
十七阿哥忙搖頭:“十六哥,千萬別!我額娘素來膽小,若是弟弟真做出這般事來,怕是往后整日里就要哭天抹淚了!”
說話間,就聽見響鞭開路的聲音,康熙駕到。
諸位皇子在御前,給皇太子留出位兒,隨后按照年齒,左右分立。
見皇太子并未隨皇父同來,有的人心中暗喜,有的人很是納罕,有的人卻“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康熙落座,眾皇子請安見禮。
待起身后,眾人就聽康熙道:“皇太子礽,自復立以來,狂疾未除,大失人心。
祖宗弘業,斷不可托付此人。
朕已奏聞皇太后,著將礽拘執看守。
朕明日再頒諭,示諸王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