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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陰縣衙,內院。
曹颙躺在床上,大夫在檢查他腿上的傷處,最后仍是一個結論——那就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怕要養上三個月方可。
否則新傷帶著舊患,怕是會有不妥當。
雖然曹颙不是活躍愛動之人,但是想著未來三月要在床上躺著,也覺得甚是無聊,剛要嘆氣,見初瑜與莊先生都面露擔憂之色,便又帶了笑,說道:“不礙事,正好可以借此歇歇!”
初瑜哪里放心得下?又仔細問了那大夫幾句相關飲食禁忌,一一記下。
莊先生卻眉頭緊鎖,直待初瑜出去,方冷哼一聲,瞪了曹颙一眼。
曹颙有些心虛,曉得這是莊先生惱了。
原本莊先生早就勸過他,出行要多帶些護衛長隨。
早先在京城還好說,畢竟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身邊有魏黑、魏白四人也夠用。
如今魏白走了,吳茂要負責道臺府的護衛,吳盛在江寧府里當差,單剩下魏黑一個有本事的。
而后,京城府里選上的張義、趙同等人也好,江寧府里帶來的沈五、沈六兄弟也罷,做個長隨還行,身上哪里有什么真功夫?
只有在沂州收的任叔勇與任季勇兄弟兩個拳腳好些,但是這次去京城,因涉及曹家家事,曹颙不愿意帶山東這邊人過去,跟著的,除了小滿與魏黑外,其他張義、趙同等四個都是京城府里的家生子。
曹颙正尋思找點什么話來,分散下莊先生地注意力。
省得老人家再訓起話來,沒完沒了。
還未找到說辭,便聽莊先生說道:“即是孚若醒了,有件事,還需你拿個主意。
莊先生看似疲憊不堪,連訓他的力氣都沒有,面上是從未有過的沉重。
曹颙受莊先生影響。
臉上也收了笑,正色道:“先生。
請說?”
莊先生道:“雖說孚若性命無憂,但杜家為惡在前,惡奴已經收押在監,杜雄是杜家現下族長,杜家是蒙陰大戶,因防著狗急跳墻,先前還等著時機。
方才。
安東衛所的兵丁來了三百人,就算杜家想要妄動,也足能應對。
曹颙聽了,有些吃驚,問道:“先生之意是?這杜家上下要全部緝拿?”說完,自己也想起來,按照《大清律》,殺官。
是“謀危社稷”,是“謀反”大罪。
若是情實,別說是杜雄,怕是其家中的男丁都難逃一死。
他雖是昏迷了三日,但是對那日事發時的情形仍記得清楚,什么“家務事”不“家務事”的。
更像是一場誤會,否則對方也不會赤手空拳就圍上來,咋咋呼呼地沒個章程。
他將心中疑慮對莊先生說了,就見莊先生搖頭說道:“這兩日我叫人仔細探問過了,事情沒這樣簡單!不說別的,單說你地坐騎,是平郡王送的。
王府養馬有一條,未養成前,每日里拿著銅鑼在馬圈旁敲打,哪里是那么容易受驚的?”
曹颙聞言一愣。
這一路上。
除了到蒙陰縣是在酒樓用的酒菜,其他時間都是在驛站打尖。
只是而今好好兒的。
誰又想起來算計自己?
莊先生繼續說著:“我問過魏黑了,你們打尖那家酒樓恰是杜雄家產,這兩日又走失個馬房小廝!”
曹颙略有一皺眉,問莊先生道:“若是有心算計我,會是哪個?若是為燒鍋莊子的緣故,咱們沂州這七、八戶后來可是賺的錢地?”
莊先生略一思索道:“是算計孚若,還是算計杜雄,現下還看不透!只是以防萬一罷了,這里是沂蒙山下,總要多個小心!”
曹颙點點頭,瞧了瞧自己的腿,對莊先生說道:“尋個齊整的板子,將這兩條腿骨頭固定后,乘車并不礙事。
既是先生不放心,咱們就早日回沂州也好!”
莊先生點了點頭,說道:“是這個道理。
只是不管如何,杜家這個要先收監,冤枉不冤枉的再說,總要先把事情平息下去,否則傳了開來,實在有損朝廷顏面!”
曹颙想起那日獐頭鼠目的管事,瞧著他們囂張的模樣,想來主人也不是善良之輩,亦生不出同情之心。
他不過是萬幸罷了,若是真倒霉被驚馬摔死了,又找哪個說理去?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喜云進來,俯了下身子,說道:“額駙,先生,魏爺來了!”
這邊宅子很是狹小,與沂州道臺府那邊根本就無法相比,里面間隔并不分明。
初瑜到后,眾人雖是惦記曹颙,卻也不好直接登堂入室。
魏黑大踏步進來,臉上帶著幾分不忿之色。
進了屋子,先仔細瞧了瞧曹颙的臉色,見確實無大礙,方放下心來,而后又問了幾句腿傷,隨后才帶著些許怒氣,說道:“公子,先生,實在是氣煞人了!沒想到天下還有這般無恥之徒,等下回見著他,定要他吃老黑一頓飽拳!“
曹颙靠著枕頭,指了指地上的椅子,笑道:“到底什么事兒,值當魏大哥這般生氣?先坐下,歇口氣再說!”說著,喚喜云送茶來。
茶水上來,魏黑一口氣飲盡一盞茶,方說道:“公子,先生,杜家又死了人!”
曹颙與莊先生聽了,只當是縣衙監獄地那些杜家家丁,那個叫杜安的管事自縊之事,他們是曉得的。
莊先生問道:“可是那個姓陳的管事?”
魏黑搖搖頭,說道:“不是監獄里那些,是杜雄的大閨女,就是嫁到沂州的那個!像是被休了,讓趙家攆出來,還沒到蒙陰,便抹了脖子!”
這是哪兒跟哪兒。
曹颙聽著糊涂,莊先生問道:“什么時候地事兒,你怎么曉得這個?”
魏黑說道:“方才老黑同縣衙地人一道去安置楊千總帶來的那幾百兵丁,正好任家老大與杜雄的兄弟杜輝也在那邊湊趣,有杜家的人來給杜輝報信,老黑剛好聽個正著!奶奶的,那趙文禾。
素日亦人模狗樣,怎么會做事這般不地道!”
“被休了?”曹颙雖然未見過杜氏。
但是聽初瑜說過,像是個極賢良的年輕婦人,只是這個時候被休,難道是受自己的拖累?
魏黑一口氣說完,方想起自家公子地性子,不是愛殺生的。
看向曹颙,果不其然。
見他皺著眉毛,臉上已經多了陰郁之色,便勸慰道:“公子,這是那姓趙地小子避兇趨吉,怨不到公子頭上!”
曹颙見他滿臉關切,苦笑道:“魏大哥當我是什么人了?我不過是同情這苦命女子罷了,難不成我是圣人,還要將這罪過攬到自己身上不成?好好地。
摔了個跟頭,要躺個三、四個月方好,這樣還要當罪人,那實在是沒有道理!”
魏黑放心地點點頭,說道:“公子能想過味兒就好,要不然。
倒像是好人要背著過錯,那些壞東西卻心安理得地過日子!”
城西,杜家莊。
見了長女的尸身,聽了長隨轉述地趙文禾的話,杜雄的心如墜冰窟,直到此刻,他方曉得自己犯下多大的禍事。
他地眼睛直直的,已是說不出話來,站在院子里,看著妻兒老小。
使勁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幾個老管家。
見主人失了分寸,招呼著其他人去縣衙請仵作。
而后又叫人扶著哭暈的陳氏回內宅。
杜雄望著眼前的豪宅,再望望遠處若隱若現的沂蒙山,終是嘆了口氣。
又有人來報,有幾百兵丁入城,看著穿著打扮,是安東衛所之人。
杜雄回到書房里,坐在椅子上,終曉得衙門那邊不是看在自己女婿的情分,也不是看在自己的監生功名,而是怕抱了一鍋端地心思。
想到這里,他便叫人喚了心腹長隨杜安進房內。
杜安二十來歲,就是前幾日往沂州送信之人,原是杜家佃戶之子,幼年父母亡故后入了杜家為奴。
因是杜雄看著長大的,又老實本分,素日里最為杜雄倚重,雖然沒有認為養子,但是也從來不以尋常奴仆視之。
在杜安進來前,杜雄拿了鑰匙,打開書案下的一個箱子,從里面翻出一個物什,又拿了紙筆,提筆寫了封信,而后將那物什與信都裝了信封,封好。
杜安進來,跪下哽咽著道:“老爺,都是小的不是,若是能警醒些,大小姐也不至于……”說到這里,卻是再也說不下去。
不過半個時辰,杜雄像是老了好幾歲,啞著嗓子,擺了擺手,說道:“啰嗦什么?一個老爺們,哭哭啼啼的,像個什么樣子!快起來,老爺我還有事要托付于你!”
杜安聞言,抹了把淚起身,問道:“老爺,但請吩咐!小的自幼受杜家恩養,上刀山、下油鍋皆在所不辭!”
杜雄點了點頭,將桌子上地信封交給他,吩咐道:“一會兒我叫人支起靈棚,為貞兒舉喪,你趁亂帶杰兒混出去,避開莊外衙門的眼線,往山里去!”
杜雄所說的杰兒,便是他的嫡子杜杰,今年七歲,才啟蒙不久。
杜安聞言大驚,急忙問道:“老爺,若是到了這個地步,也該是老爺先想法子避出去啊!”
杜雄搖搖頭,說道:“哪里有那么便宜的好事?若是我往山里去,你當他們不敢進山嗎?”說到這里,頓了頓道:“你進山,過了羊角盤,往南北山走,過了清水澗,就會有人問話,你只說是杜家大爺派來給八甲老大請安的!等見到人后,再將這封信交上。
杜安曉得是大事,仔細地記在心上,仍是不死心,還勸杜雄離開。
杜雄擺擺手叫他先下去準備,自己尋陳氏去了。
陳氏躺在炕上,雖然醒過來。
眼神卻木木的,只是不停地流淚。
杜雄次女杜賢兒在床前照顧母親,還有兩個大丫鬟在給陳氏投帕子擦臉。
見杜雄進來,杜賢兒與那兩個丫鬟都起身,給他見禮。
杜雄見到杜賢兒,一愣神,想起與她容貌八分相似地長女。
心里亦是抽痛不已。
強忍了,揮了揮手。
打發女兒帶著丫鬟下去,并讓女兒稍后帶兒子過來。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兩個,杜雄走到梳妝臺前,將幾個首飾盒都打開了,問妻子道:“你那幾樣值錢的體己物什呢?可都在這里?”
陳氏雖不曉得丈夫用意,但還是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在炕柜下邊的抽屜里拿了鑰匙。
而后將炕尾地箱子開了,取出了尺長地梨花木匣子,交給丈夫。
杜雄接過,將匣子打開,從袖子掏出個帕子,里將里面的幾樣值錢地頭面首飾胡亂倒在上面,系成一個拳頭大地小包。
陳氏原當丈夫要給女兒陪葬或是往衙門打點,見了他這般。
很是意外,不解地說道:“老爺,這是?”
杜雄掂了掂那包首飾,甚輕,沒什么分量,略覺心安。
聽了妻子的話。
回道:“杰兒不能留了,我打發杜安帶他出去避避!總要……總要給杜家留條血脈方好……”
陳氏聽了,身子一軟,扶了炕沿,方好些,用帕子緊緊地捂住嘴巴,卻是駭得瞪圓了眼睛。
縱然是婦道人家,但是剛剛在長女尸身前亦是聽了那番話地,心底原本還有些埋怨,若是丈夫不貪心謀奪大伯的遺產。
也不會惹下禍事。
連累女兒跟著喪命。
現下,她才明白過來。
不止是長女,怕是全家人都要跟著送命。
這時,就聽廊下杜賢兒的聲音道:“爹爹,娘親,女兒帶弟弟過來了!”
陳氏聞言身子一顫,也不曉得哪里來的力氣,一下子撲到杜雄身前跪倒,壓低著音量,哭著說道:“老爺,求您了,讓賢兒也伴著杰兒出去吧!杰兒還小,杜安再好,亦不是杜家血親,哪里能放心!咱們又不能在跟前,讓賢兒伴著弟弟出去吧!”
杜雄曉得妻子的用意,哪里是不放心兒子沒人照顧,無非是想要給女兒留下一條生路罷了。
他心下一軟,本要開口答應,但是隨后想到就算是秦老大夠義氣,但那里畢竟是土匪窩,好好的女兒送過去,哪里還有好的?到時候,說不得連累兒子都斷送了生路。
想到這里,他板著臉低聲呵斥道:“糊涂!你當是兒戲嗎?如今外頭有衙門地人盯著,若是那么好出去,自然全家人都出去了,還用得著這般?為了疼女兒,你就不要兒子的性命了?”
陳氏聽著話中再無半點轉圜余地,悲從中來,哪里還忍得住?癱在地上,放聲悲哭。
杜賢兒牽著弟弟的手,還在廊下候著,半響不見爹娘叫進,還在心里納罕,就聽到娘親放聲大哭,姐弟兩個唬了一跳,也顧不得父母叫進的規矩,急忙忙地沖了進去。
見娘親趴在地上,杜賢兒還只是疑惑地望向杜雄;杜杰年紀小,已經嘴巴一咧,跟著娘親一道哭起來。
雖然曹颙嘴上說得硬氣,但是心里終究有些不舒坦,對杜雄本人的怨憤也輕了少許,最后還是與莊先生商議,明日再派人將杜雄入獄審查。
反正杜家莊外,都守得嚴嚴實實,安東衛的兵丁也安排好了,不怕他們會跑了去。
還是那句話,人死為大,留出一日,給杜家舉喪也好。
再說,根據莊先生與曹颙兩人的分析,這杜雄不過是個貪財的鄉紳,怕也是其中受累之人。
不過,就算不是主謀,杜雄亦不算是無辜之人。
瞧著他家下人地囂張氣焰,也是驕橫慣了的,若是那日路上遇到的不是曹颙他們,而是尋常百姓,怕是難免有所傷亡。
因得了消息后著急到蒙陰來,初瑜只帶了喜云、喜彩兩個過來侍候。
曹颙在飲食上向來有些挑剔,初瑜便留了喜云在屋里侍候,自己帶著喜彩往廚房去。
她尋思著,丈夫才醒來,吃些粥食才好。
不過,這邊廚房這兩日供應的,不過是尋常粳米,丈夫平日都是不吃的。
因縣令梁順正官品低,收入少,這邊衙門又鮮有油水。
雖然有些本地鄉紳給過些供奉,都給京城候缺的兒子送去了,這邊并不富裕。
廚房里,只有一個廚娘,往日里衙門這幾口人還應付得開。
自從曹颙住進來,哪里還忙得開?偏生里面那位身份貴重,這個時候又不敢隨意打外頭請人來。
實在沒法子,便只有縣令太太帶著個丫頭在這邊跟著忙活。
初瑜這兩日,與縣令太太也熟了地,見到她親自在這邊打理眾人伙食,很是過意不過。
她剛要說兩句感謝的話,便見縣令太太身后出來一少女,“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