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
暢春園,壽萱宮,西暖閣。
太后坐在炕上,正在同幾位妃嬪說起明日起行之事,就聽得門口有太監報:“啟稟太后,萬歲爺來了!”
隨著通稟聲,康熙已經抬腿進了暖閣。
雖然這邊名為暖閣,但是入目之處,都換上了竹簾,看著甚是清爽自在。
原本幾位坐在地上軟凳上的幾個妃嬪都起身,太后笑著道:“皇上來了,正說起明兒出門的事兒呢!”
康熙口道:“兒臣請皇額娘安!”
“安,安!”太后興致頗好,拍了拍炕沿,道:“快上前坐著說話,你整日里忙著國事,也夠勞乏!”
眾位嬪妃見他們母子見完禮,都插蔥似地矮下身子,道萬福。康熙擺擺手,示意眾人平身。
康熙生母早逝,同嫡母感情向來深厚。他上前往炕邊做了,仔細瞧了太后神色,道:“兒臣瞧著皇額娘氣色還好,實是欣慰不已。昨兒兒臣使人送來的餑餑,皇額娘可用了?”
太后笑著點頭,道:“用了,吃著正好呢,不太甜,還好克化,這點心卻是咱們宮里早先沒有的。”
康熙道:“是小十六打外頭得來的方子,本就是專程孝敬皇額娘的,兒臣讓御膳房那邊兒做了。要是皇額娘愛這口兒,就讓人將方子給茶膳房這邊兒也送一份兒。”
“小十六啊!”太后看了眼站在德妃同宜妃身后的王嬪,道:“這小猴兒卻是好幾日沒見了,不見他耍寶,哀家真有幾分嫌冷清。”
康熙道:“小十六跟著小十七兩個,被兒臣派到內務府使喚了。他們也漸大了,總要學做些事情才好。”
太后笑著點點頭,道:“怨不得好幾日沒見他,這先前啊,他就惦記著來哀家宮里叨咕他的胖小子、胖閨女。可見是當爹了,這心肝寶貝兒似的。”
康熙聽了,不禁心有所感,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指望他們如今大了,也能曉得親恩難酬。”
太后見康熙如此,曉得他怕是想起了大阿哥、二阿哥他們。這幾年,因爭儲位的事,那幾位阿哥也實是令他這個做阿瑪的勞神傷心。
太后指了指站著的宜妃,對康熙道:“按說這天下當父母的都有個正行,你瞧瞧雁丫頭,孫子都有了,整日里惦記的盡還是點心吃食,剛才念叨了半天熱河那邊兒的好吃的。”
宜妃的閨名叫“雁來”,因她入宮時才十三,所以太后對她頗為照看。她誕育三位皇子,五阿哥、九阿哥同十一阿哥中,十一阿哥早夭,五阿哥則是養在皇太后宮。
如此以來,在后宮諸嬪妃中,就數宜妃往太后宮請安的次數多。加上她性子活跳,言語爽利,太后對她向來親近。因此,雖說宜妃如今已經五十,但是太后還是這般叫她。
宜妃見太后點名說她,也曉得是故意轉話,省得康熙想起兒子們難受,便用帕子捂了嘴,笑道:“老佛爺這么說,實令臣妾無地自容了。別說是臣妾有了孫子,就算是有了重孫子、重重孫子,在老佛爺跟前兒,也是小女孩兒,只有撒嬌的份兒。”
就算是貴為太后,也不過是個尋常老人罷了。她今年七十四,身子還算硬朗,但是多少有些忌諱生死。如今聽宜妃說著“重孫子、重重孫子”,太后的臉上也盡是笑意。
皇孫們漸大,等到明年選秀,又要選一批孫媳婦了。太后因指婚之事,想起曾帶著孫女往這邊請安的覺羅氏,便對康熙道:“哀家瞧著董鄂家那小閨女不錯,性子恭順,模樣也工整。她家老太太雖然沒有開口,但是哀家瞧著也是為了孫女的終身愁呢。到底是沒了父母,只有當祖母的操心了。”
其實,在太后心里,對董鄂一族是沒好感的,但是覺羅氏同她有親,她有獨喜那太太的方正,對其孫女也就另眼相待。
只是自幼失了父母,那孩子多少有些命硬,因此太后也并沒有給孫子們指婚的意思,隨口道:“等覺羅氏下次來了,哀家就應承了,打宗室里給她孫女指門親事。”
康熙想起在刑部拘押的覺羅氏,心里尋思著,看來出去得交代一番,誰也別在太后面前提起董鄂家變故之事,省得太后心里著惱。
因還有不少折子要批,所以康熙陪著太后說了一會兒話后,便回了青溪書屋。
兩位刑部尚書已經遞了牌子請見了,康熙翻了牌子,叫人傳他們進來。
少一時,賴都同張廷樞跟著內侍進來,跪著遞了折子。
康熙坐在御案后,示意魏珠接了折子。
折子上從噶禮母叩閽到噶禮等人首服都詳細寫了,最后寫了刑部給出的審斷:噶禮身為大臣,任意貪婪,又謀殺親母,不忠不孝已極,應凌遲處死:妻論絞;弟色爾奇、子干都、立斬;色爾奇之子干泰發黑龍江當苦差,家產并入官。
康熙的臉上陰晴不定,他只是讓刑部審噶禮謀殺嫡母覺羅氏一案,并沒有舊話重提,往貪墨上扯。
他拿著折子,挑了挑眉道:“這最后章程是由你們兩個擬定的,還是有部管阿哥的意思?”
賴都本來就覺得這量刑有些重,凌遲處死,這董鄂家的顏面往哪里放。聽到康熙過問,他趕緊摘干凈自己,道:“回萬歲爺的話,這是張廷樞張大人初擬,八貝勒潤色,敲定的審斷,奴才……”他原想說自己只旁聽來著,但是那樣又顯得失職,便改了口道:“奴才聞說此種大逆不道之事,只覺得悲憤萬分。”
張廷樞見賴都這樣說,不禁皺眉。他是漢臣,噶禮是滿卿,又是原任江南江西總督,要是外界誤會這“凌遲處死”是他定了,不曉得要背后要被說成什么樣。
只是康熙沒有問他,他也不敢插話,將自己也跟著摘出來,便唯有低著頭,在心里尋思,該想個什么法子,把八阿哥做主之事抬到臺前。
雖則張廷樞沒有言聲,康熙卻也不大相信這“凌遲處死”的罪名是他定的。
他心里冷笑不已,這就是所謂的“壯士斷腕”?不過是欲蓋彌彰罷了!
平素里一副溫良模樣示人,事到如今,為何竟這般手辣?是不是怕噶禮狗急跳墻,攀咬出江南舊事來?
因康熙心里存了偏見,越是思量,越覺得八阿哥其心可誅。對于噶禮等人,他反而沒有不少怒意了。
他稍作思索,道:“噶禮著自盡,其妻亦令從死。色爾奇、干都俱改斬監候,秋后處決,余依議。”
既是康熙圣口親斷,那兩位尚書只有遵命領旨的份。
待從青溪書屋出來,兩位老尚書都長吁了口氣,看來是不用背負“黑鍋”了……
西城,曹府。
昨兒雖說董鄂族長國公曾壽府里曾打發兩個婆子來接,但是靜惠卻未同她們過去,仍是留在曹府這邊。
一是因初瑜的身子有些不爽利,飲食上頗多挑剔,靜惠想要盡盡心意;二是覺羅氏在刑部衙門,都是曹颙使人打理,對于董鄂家的族人,靜惠有些信不住。
早在前年噶禮被罷官后,族里眾人對覺羅氏就頗有微詞。就算覺羅氏吃齋念佛,鮮少同親戚族人走動,但是仍有些不干不凈的話傳到老太太耳中。
覺羅氏又羞又怒,還病了一場,所以靜惠對那些親戚也有些不待見。
今日早上起來,等到曹颙去衙門后,靜惠便來梧桐苑這邊請安。見初瑜還沒起身,便同喜云說了幾句。
因曉得這兩天初瑜沒有胃口,吃東西費勁,靜惠便讓喜煙領著往廚房去了。
待到初瑜起身,梳洗完畢,靜惠已經收拾了幾個小菜,帶著人送上來。
雖然感激她這份好心,但是想起她手上還有傷呢,初瑜不禁皺眉,拉了她到炕邊坐了,看著她手心上破皮的地方,很是心疼,道:“何苦巴巴兒地做這些個?這哪里是能沾水的,要是手心里留了疤,豈不是我的罪過!”說著,喚喜云去娶藥酒同云南白藥,要給靜惠上藥。
靜惠幫擺手,道:“表嫂,妹妹沒事兒,不用上藥,省得沖了菜味,表嫂還是先用些東西吧!到底是雙身子,飯菜可不能吃得少了!”
少一時,飯菜在炕桌上擺好,初瑜看了,都是她當年懷天佑時喜歡的幾道,不禁胃口大開。
“既是這樣,那我就承妹妹的情了!”初瑜笑著拿起筷子,見只有一雙,對喜云道:“將平日備用的那雙象牙筷子取來!”
喜云應聲取了,初瑜親自遞到靜惠手上,道:“一個人吃飯沒味兒,妹妹陪我用兩口吧!這兩日看著你清減了,往后的日子還長,不管怎么樣,你都要結結實實的,省得讓老夫人惦念。”
靜惠聽初瑜提到祖母,不由紅了眼圈,接了筷子,點了點頭。
喜云近前,給兩人盛飯。初瑜夾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只覺爽口,卻沒有每日的油腥味兒,甚是對胃口。
靜惠見初瑜吃得香,臉上多了幾分笑模樣。
對于曹家的大恩,她始終記在心上,但是她實不曉得該如何回報。畢竟她只是一無父無母的孤兒,沒有父兄可以為自己出頭。
能在初瑜需要的時候,盡一份自己的心力,靜惠很是高興。想到祖母在衙門里,她的笑容就顯得有些苦澀。
雖說不會餓著,但是遇到這樣的事兒,老人家哪里又有心思吃飯?到底是將八十的人了,萬一有個不妥當……
靜惠想到這里,不由打了個寒戰,心底說不出的悲苦。在這個世上,她能依賴之人只有祖母一人,要是只剩下她,那真是天塌地陷,不敢想象。
初瑜見靜惠低頭,不動筷子,道:“也吃呀,妹妹的廚藝真是沒話說,這些菜譜要幫嫂子錄一份才好。待我身子好了,做給你表哥吃,他也定是喜歡的。”
靜惠見表嫂提到表哥時,一副小兒女態,實是慕煞旁人。她笑了笑,陪著吃了半小碗飯。
初瑜吃著,轉頭看了眼地上的座鐘,已經將近午時。曹頌咋這么安靜,一上午沒露面,昨兒巴巴地回來,現下又不急了?
又想其曹頌的胳膊,昨兒雖說請太醫看了,倒是不礙事,但是看著那血肉模糊的樣兒也夠嚇人的。因此,她便對喜云道:“在東屋的柜子里仔細翻翻,記得家里原有斷續膏,尋出來給二爺送去。省得他傷了胳膊,要是耽誤應舉,可就是大事了!”
喜云問道:“格格,是炕柜頂兒上箱子放著的么?奴婢恍惚記得是擱在那里了,早先在柜子下的抽屜里,怕五姑娘、四姑娘她們淘氣,才尋了擱在上頭,奴婢這就去看看。”
靜惠聽到“二爺”兩字,卻是心神一震,曹家的二爺還能有哪個,他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