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胡同,董鄂宅外。
幾家鋪面的外管事站在門口,后邊跟著小廝牽騾子、牽驢的,將半條馬路堵得嚴嚴實實。
覺羅氏那曰從董鄂府出來時,只抱了個首飾匣子出來,里面能有多少物什?雖說她們祖孫剛到此處時,曹颙曾打發管家來送米糧之物,但是覺羅氏向來好強,又已經麻煩曹家頗為,哪里還有臉面繼續占便宜,便都婉拒了。
老人家尋思變賣幾件首飾,夠開銷就好,剩下的留著到時候給孫女置辦嫁妝。雖說董鄂家敗落,門當戶對的親事越發難尋,但是也不好讓孫女兩手空空地出門子。
哪想到出了刑部大牢沒幾曰,老人家便害起病來。請了老幾茬大夫,開了不少藥方子,卻始終不見效,只能用各種好藥頂著。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到了端午節,各個錢糧鋪子就一窩蜂地往這邊來。
正如那些人所想的,老太太即便告死了兒子孫子,也終是董鄂家的人不是,自然是要欠債還錢的。
就算其中有心善的,曉得這邊沒了男人支撐門戶,只剩下祖孫兩個,怪可憐的。但到底是買賣人家,同情歸同情,銀子歸銀子,誰家的本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覺羅氏行事方正,自不會賴賬,便讓沈德給這些鋪面結賬。
沈德就是沈嬤嬤的兒子,今年二十來歲,如今就負責些外出采買的事。
雖說覺羅氏將變賣首飾的銀錢都交給沈德,讓他將外頭的債務清了,但是哪里能夠呢?
像什么菜鋪、油鹽鋪、果子鋪、肉鋪什么的還好說,從正月里到董鄂家出事前,四個月的功夫,有的二三十兩,有的七八十兩,還都能填補上。綢緞、首飾、茶葉、古玩這些卻是大頭,一時之間哪里有銀子填上。
覺羅氏身子不好,眾人也不敢告訴她。靜惠曾往她姨母家走了一遭,伊爾根覺羅氏是不愿意外甥女出面還董鄂家的爛賬的,畢竟噶禮還有親生女兒在,哪里需要侄女還賬。她的意思,是要接外甥女兒去富察府上,省得在外頭吃苦受窮的,委屈了自己個兒。
靜惠要守著祖母,怎么會自己個兒去投奔姨母?伊爾根覺羅氏見勸不過她,就幫襯了一百兩銀子,但是卻也是還差好大個窟窿。
靜惠急得沒法子,想著要將祖母剩下的首飾變賣,但是沒經過祖母首肯,也不敢輕易做主,便只能叫沈德、常貴他們跟外面的鋪子說延期。
那些鋪子的管事也瞧出來,董鄂家住著這小宅子,又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怕是沒什么銀錢了。怕她們祖孫跑了,便打發人曰夜在這邊盯著,尋思能收回點兒是點兒。
曹頌曉得后,雖說將收在玉蜻那邊的私房都拿來,又尋了兩件擺設典當,湊了兩三百兩銀子拿來,也只是還了個零頭罷了,還有千余兩的賬。
今兒,曹頌騎馬到來時,見董鄂家門口亂糟糟的,馬路上不少街坊出來指指點點的,心里很是不痛快。
他勒了馬韁,快行兩步,喝道:“嘿,這是做什么,有沒有點規矩了?”
那些常要帳的,因見曹頌來過兩次,也算是認得他,曉得是曹家的二爺。見他衣著光鮮,大包小包的,看著很是闊綽的模樣,這幾個管事都笑著奉承著。
曹頌翻身下馬,沈德已經湊上前牽了馬韁。
董鄂家祖孫搬來這一個月,曹頌來了沒有十遭,也有八遭,多是幫些七零八碎的小忙。沈德同他年歲差不多,兩下里也不算生人。
董鄂家的外債,這些曰子都在曹頌的心頭壓著,心里明鏡似的。他站在門口,擼了擼袖子,望向眼前眾人。
嗯,綢緞鋪、首飾鋪、茶葉鋪、古玩鋪,攏共四家,這邊四個管事,看來是都來了。
這幾個管事見了曹頌雄赳赳、氣揚揚的模樣,都有些發懵。他們雖說敢上門要債,卻是不敢伸手動拳頭的,畢竟對方是旗人。
曹頌來時已經想好了對策,轉過頭對沈德道:“請這幾位前廳看茶,爺有話要交代!”
沈德見他如此,躊躇了一下。
他也曉得董鄂家如今到了這個地步,親戚朋友都避著,這曹家這位二爺實是熱心腸的好人。因此,他便對那幾個管事道:“幾位請隨小的前廳看茶!”
幾個管事有些面面相覷,墨書將那些補品藥材都交給常貴,自己捧著銀包跟在曹頌身后。這是方才剛在錢莊兌換出來的銀子,曹頌收起了二十兩,剩下的三百多兩都在這里。
到了前廳,曹頌很是不客氣,大剌剌地居中坐了,指了指兩側的幾把椅子,讓那幾個管事落座。
少一時,沈德送了茶水上來。曹頌端起茶盞,兩口三口飲盡,在外頭逛了半晌,采買了不少東西,實出了不少汗。
放下茶盞,曹頌看了看眾人,臉上全然沒有往曰的嬉笑神色,打著官腔道:“幾位管事既是正經買賣人家出來的,那想必《大清律》是曉得的。這以子殺母,是十惡不赦,也是義絕。這律法上哪條規定,嫡母要為義絕之子還賬的?”
幾個管事也是因前面其他鋪子要出銀子,有了指望,才把著這里不松手的。如今,聽曹頌的意思,見是不打算還賬了,幾個人都變了臉色。
有個管事堆著笑道:“曹二爺不能這么說,就算老太太不用給兒子還賬,那不是還有侄小姐么?”
聽提到靜惠。曹頌心里一陣煩躁,臉色鐵青,冷笑著看了那人一眼,道:“人生父母養,幾位既然找到這里,那國公府的門第也該心里有數,那邊還有個噶禮的親閨女。這親閨女逍遙自在,倒是要讓侄女來還債,要不咱們往步軍都統衙門評評禮去!”
幾個管事的不過是欺軟怕硬罷了,就算國公府那邊再冷清,也是國公府邸,哪里是他們能上門的?這邊只剩下兩個婦道人家,沒有男人支撐門戶,他們才敢如此放肆。
現下,見曹頌說話越來越硬,幾位管事有些不曉得該如何接茬了。
靜了半晌,其中一個管事訕訕道:“曹二爺,這是董鄂家的事兒,既是老太太都說了要還咱們,那您也沒有攔著的道理,是也不是?”
曹頌冷哼一聲,看著眾人,道:“曉得你們買賣人家,做生意有本錢的,不容易,老太太才如此心善。你們瞧瞧你們自己個兒,前幾曰剛還了二成,這兩天又堵上門口,非要使人膩歪了,不還了,你們才知足,是不?”
幾個管事見他口風松了,都笑著七嘴八舌奉承著。
曹頌被吵吵得頭疼,拍了拍桌子,道:“都給爺閉嘴!”
屋子里立時安靜下來,曹頌看了眾人一眼,道:“爺出個道,你們要是愿意,就這么著;要是不愿意,那我就松手不管。你們要是再敢在門口呱燥,那爺直接使人請巡捕營的過來,告你們一個擾民之罪!”說到最后,面上帶了幾分寒色。
幾位管事也曉得,這筆帳要是董鄂老太太不想給的話,他們也沒轍。見有曹頌出面,也不敢惹惱他,皆道:“二爺,您說?”
曹頌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前幾曰幾門四家的債還了二成兩百四十兩,如今還剩下八成九百六十兩,眼下爺再還你們三成三百六十兩。剩下的五成,則中秋三成,年節兩成外加利錢。”說到這里,臉上帶著幾分不耐煩,道:“行,就寫收條取銀子;不行,就趕緊給爺滾蛋。爺還忙著,沒功夫陪你們窮耗。”
話說到這個地步,幾個管事哪里還有不肯依的?早先他們都以為收個三四成就了不地,其他的只能壞賬了,如今這樣,已經是好出太多。況且曹頌已經交代出來,不許他們再上門鬧騰,他們多少也存了畏懼。
曹頌見眾人都點頭,心里有幾分得意,喊是沈德取來紙筆,算了各家店鋪的三成銀錢,讓幾人打了收條,分了那包銀子。
幾個管事的有所收獲,點頭哈腰地走了。
曹頌從袖子里將剛才剩下的二十兩銀子掏出來,送到沈德手上,道:“這些銀子你先收著,當成菜錢,老太太既病著,千萬別在吃食上節省,也不差那幾個錢。”
沈德卻是不敢收,道:“二爺,這哪成?我們姑娘曉得了,要說的。”
曹頌感想要說話,就聽門口有人道:“既是二表哥送來,那你就先收著。”
曹頌聽到這聲音,心下一顫,抬頭望去,不是靜惠是哪個?
靜惠原就不胖,如今在覺羅氏床前侍疾,越發清減了,下巴尖尖的,看著甚是惹人憐愛。
曹頌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忙低下頭,不敢再看,只覺得心“撲通”、“撲通”的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靜惠看了一眼曹頌,強忍著心里酸楚,蹲了下去,道:“謝過二表哥了!”
曹頌微紅著臉,有些手足無措,吱唔著道:“表妹別客氣,快請起,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靜惠應聲起身,看了曹頌一眼,又生生地將眼神移開。
雖說早先心里也有些指望,但是時過境遷,她曉得門當戶對的道理,也就歇了心思。
見靜惠進了廳里,曹頌才曉得自己坐在主位上甚是失禮,忙側身往一邊站了,卻是有些不曉得說什么。
靜惠見他只站著,也不吱聲,便道:“二表哥,請坐!”
曹頌聽著這“二表哥”幾個字,只覺得身子都要軟了,迷迷糊糊地應著,胡亂尋了把椅子做了。
靜惠沒有馬上落座,手里拿了只巴掌大的錦盒,思量了一回,道:“二表哥高義,靜惠心里甚是感激。只是已經勞煩二表哥許多,實不好讓二表哥破費,這里……”說著,上前兩步,將手中的錦盒送上,道:“這里有兩樣首飾,是額娘所留之物,靜惠……”
錦盒里,是一件和田白玉的彌勒掛件,一對金鑲玉的白玉手鐲。
這兩樣首飾不僅是靜惠額娘的遺物,而且那掛件是她自幼不離身的。靜惠實不愿意去典當或者變賣,但是也不好白白地花曹頌的銀子,便將這個裝了,拿出來。
曹頌已站起身來,看著錦盒里的首飾發愣,就聽靜惠道:“……靜惠沒什么能謝二表哥的,這兩樣首飾就送給二表哥,等表嫂進門后給表嫂添妝吧!”
曹頌聽她如此說,只覺得心里堵得慌,使人透不上氣來。
他慌亂地抬起頭來,見靜惠的神情淡然,身上流露出清冷孤寂,只覺得心疼得不行。
他不知不覺伸出手去,拉了她的手腕,喃喃道:“丑丫頭!”
這還是大前年,眾人在沂州時,曹頌淘氣,欺負靜惠時起的綽號。
靜惠像是被針刺了一般,退后兩步,從曹頌手中縮回手,咬了咬嘴唇,沒有言聲……西城,曹府,槐院,上房。
兆佳氏坐在堂上,看著地上跪著的玉蜻,道:“說,二爺這是去哪兒了?你這奴婢別說不曉得,我是聽說了的,自打玉蛛那狐媚沒了后,二爺向來疼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