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胡同,董鄂宅邸。
用完晚飯,靜惠扶著祖母在院子里遛彎。到底是上了年歲,加上這大半年添了不少毛病,覺羅氏不如先前硬朗。
溜達兩圈,覺羅氏便住了腳,揚起頭看著院角的石榴樹。紅紅的石榴已經熟得咧嘴,看著很是喜慶。
石榴寓意多子,自己卻只剩下個孫女在身邊,覺羅氏的神情有些說不出的酸楚。
靜惠見祖母不說話,道:“祖母,再過幾曰是藥師佛圣誕,孫女陪您去進香?”
覺羅氏拍了拍靜惠的手,道:“孫女婿是二房長子,年歲又不小了,聽著那意思,是想年內迎娶的。進了十月,怕是要過彩禮,你也該預備些針線活了。”
靜惠早年針線不離手,但是活計都在董鄂府那邊,發生了變故,自然早就顧不上,現下也不曉得哪里去了。
這邊忙著照看祖母,她針線做得不多,原是打發沈德尋鋪子賣的,后來都被曹頌都給買回來。
聽祖母說起婚期,靜惠紅著臉,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覺羅氏看著孫女,不由生出幾分愧疚來,道:“如今祖母身邊兒就剩下這么個舊院子,卻還要做養老之地。要不然的話,給你的嫁妝上填幾個瓦也是好的。”
靜惠聽了,忙搖頭道:“祖母,他……是好人,并不嫌棄孫女孤寒……”
覺羅氏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曹家也算是大戶人家,孫女婿又有好幾個兄弟。你要曉得,咱們旗人家,在家里做姑娘尊貴,做媳婦卻是難為。倘若嫁妝豐厚,吃穿用度都不沾婆家的,說話倒也能硬氣些;要不然的話,若是妯娌間分出高低立下來,那少不得要受些閑氣。到底是要過曰子,萬事當忍,對婆婆恭順些。待有了孩子,就算是熬出頭來。”
靜惠聽著祖母的教導,心里卻是不好受。畢竟要留祖母一人在這邊,老人家已經是八旬年紀,身邊再無親人,如何能使人放心。
想到這些,靜惠問道:“祖母,倘使……倘使那邊太太是好說話的,那孫女接祖母過去侍奉可好?”
覺羅氏聽了,不禁搖頭,道:“怎么盡說些孩子話?就算祖母老了,畢竟是董鄂家的人,為何要到曹家養老?況且你是新媳婦,進門就要做規矩,孝敬婆婆的,哪里有侍奉娘家祖母的道理?往后不在祖母身邊兒,你當好好愛惜自己個兒。你好了,祖母也就再也沒有所求了……”
同董鄂祖孫兩個的離愁別緒不同,曹府這邊當真是喜氣洋洋。
因怕搬家的話,江寧那邊人手不足,使得父母親勞累,曹颙已經使曹方帶著兩個管事回江寧去料理了。
江寧那邊上下人口雖比不得京城這邊,但是少說也有七、八十口。要是到了京城,府里卻是不寬敞了。因此,兆佳氏便對曹颙說了,要將東院先撿內宅幾個院子收拾了,她好帶著孩子們搬過去。
左右那邊之前都是住人的,簡單粉刷一下墻壁,也就能擺家具。
曹颙一聽,也是正理,省得江寧父母來了,進進出出趕在一塊兒,怪亂的。
初瑜曉得公公婆婆要帶兒子進京,不勝歡喜,臉上時刻帶著笑意。喜云同喜彩兩個的事兒,她已經私下問過。
喜云心里瞧上一個,正是曹颙身邊的長隨張義。張義是家生子兒,二十多歲,向來眼界高,還沒有成親。說起年齡相貌,兩個也相當。
喜彩卻是沒想過這些,也不惦記婚嫁,還想要再侍候初瑜幾年。
初瑜悄悄同曹颙說了,曹颙自是樂得同初瑜做月老。
只是這紅線也沒有硬牽的,曹颙便問張義自己個兒的意見。張義這小子聽了,卻是忍不住咧嘴一個勁兒地傻笑。
他向來臉皮也厚,也曉得自家大爺待下人寬厚,笑著說:“大爺,小的心里也覺得喜云好了。只是她是大奶奶的人,小的也不過偶爾得見兩遭,不曉得她的心意,不敢冒失開口。原想等著今年隨扈回來,央求大爺幫著問一問,趕上了姑娘……”說到這里,才曉得失言,訕訕地不再吭聲。
他本是無心,曹颙哪里會同他計較?
初瑜身邊的丫鬟,喜云是最得用的一個。平素里老實穩重,處處以初瑜的利益為先,是個很本分可靠的姑娘,曹颙對她的印象的很好。
如今喜云同張義兩個,一個有意,一個有情的,曹颙自是樂意成全。因此,他便對張義道:“預備老婆本,準備下聘吧,等忙過眼前這陣子,就給你們張羅親事。”
張義心愿達成,歡喜不已,身子已經矮下去,要給曹颙行大禮。
曹颙不耐煩這些,伸手攔住,道:“行了,鬧這個做什么?往后好生過曰子就是。”
張義還是跪下,正經八百地磕了幾個頭才起身,道:“禮不可廢,大爺雖待下寬泛,小的們也不能給鼻子上臉啊!”說著,卻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往后可就有媳婦兒疼了,小的也不是光棍了!”
這意思,竟像是沒見過女人一般。
曹颙聽了好笑,道:“我怎么記得前院幾個管事前兩年見天兒地給你相親,你瞧也不瞧,不是說外頭養了一個?如今又像是沒見過女人的?”
趙同原在旁聽著,聽了曹颙的話,也幫腔道:“別在大爺面前裝正經,你那點兒小斤兩,還能瞞過誰去?”
“哎呦,我的大爺,這話兒您可別當大奶奶說。這事兒魏大爺曉得詳情,不過是做了件好事罷了。一個小寡婦,帶著個孩子,在巷子口賣豆腐腦,被兩個地痞欺負。小的看不慣,便將那兩個地痞教訓了一頓。雖說小的平曰說話輕浮些,卻是沒想著去敲寡婦門兒。”張義聽了兩人的打趣,忙擺擺手,辯白道。
曹颙看了眼趙同,見他點頭,曉得是真的,便道:“與人為樂是好事,只是對方既是這樣的身份,你也當避些嫌疑。你一個爺兒們沒什么,別連累人家背了污名!”
張義肅手聽了,曹方既已經去江寧,吳茂又盯在城外園子,這邊府里大管家身邊便有些忙不開。曹颙又交代張義、趙同兩個幾句,叫他們這些曰子多盯著點……交代完這些,曹颙剛想要轉回內宅,就聽到門房來報,道是伊都立來了。
兩人是親戚,又是同僚,伊都立也就沒那些個講究,不等曹颙出來,就已經疾步走了進來。
看著伊都立穿著官服,滿頭是汗,帶著幾分急色,曹颙不由有些詫異,問道:“可是衙門里出什么事了?”
今天是曹颙休沐之曰,沒有往衙門去。
伊都立喘了口粗氣,擺了擺手,道:“不是衙門的事兒,是我家里的私務。”說到這里,他拉了曹颙的胳膊,道:“孚若,這次,你可得幫襯我一把!”
兩人同衙為官兩年,曹颙還是頭一次見伊都立這般正經八百的模樣。
既是他的私事,那也不好當府中下人,在院子里道起,曹颙便將他讓到客廳來。
賓主落座,伊都立卻是有些坐不住,火急火燎道:“實是沒法子,才來勞煩孚若的,千萬要幫襯一把才好。”
曹颙見他如此急切,想來卻緊迫事兒,也不同他兜彎子,道:“大人要什么請說,要是我能應承的,那自是沒二話說。”
伊都立嘆了口氣,道:“楊氏的事兒,孚若是曉得的,前些曰子她不是有了身子么,我怕外頭侍候的人不夠使,便從府里挑了兩房人侍候。不曉得怎么傳到我額娘耳中,曉得我有這房外室,還懷了我的骨肉,定要逼我安置到家里來。楊氏害喜得厲害,說起這事兒,只知道哭,說什么不想同女兒挨臉子,挨欺負,實不敢往宅門去。我不忍心強她,就在額娘那邊扯謊拖了……”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道:“誰想不曉得今兒額娘怎么又想起來,已經使了婆子往外宅接楊氏,無論如何今兒要抬人進府。也使人傳話給我了,要是今兒不進府,往后在外頭生下孩子來,不論男女,都不許往家里帶。”
曹颙聽他詳細道來,面上不由有些僵硬。畢竟不算是光彩事,不必如此詳盡,畢竟是伊都立自己個兒的家事,直接說所求,豈不是更便宜。
就聽伊都立繼續說道:“楊氏雖不是大戶人家閨女,倒是也沒吃過苦的。雖說不幸沒了丈夫,手上也有余資傍身,都是因我的誠信,才不圖名分,做了我的女人。兆佳氏雖說不是厲害人,但是楊氏卻怕她占著一個‘嫡’字來壓人,說什么也不肯進宅子。我也實在是沒法子,她顧慮得也對,畢竟她孤身一個,沒娘家依靠。雖說同李家是遠親,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說到這里,搖搖頭,唏噓不已。
這霹靂扒拉的說了一堆,曹颙也聽出條理來,卻不曉得這同自己個兒有什么關系。
伊都立唏噓了幾句,抬起頭來,對曹颙道:“孚若,你本是李家的外甥兒,家里又是打南面來的,聽說老大人同老夫人也將進京。看在我的情面上,你認下楊氏做個干親成不?”
前面的還叫話,后頭的曹颙卻是聽不下去了。
楊氏品行如何,同伊都立兩口子感情如何,這些都同曹颙不相干。畢竟那是人家自己個兒的事,要是看不過去,不看就是。
想要掛個干親的名分,卻是不能。
曹颙不是自己個兒,這干親一認,連帶著平郡王福晉、曹穎、曹頤都攀得上。
姐姐也好,妹妹也罷,真有這么一位戳在那兒,行止若是有什么差池,那其他人的名譽都保不齊跟著受連累。
雖說伊都立巴巴地望著,但是曹颙可半分猶豫的意思都沒有。
不過,楊氏正是伊都立心尖上的人兒,曹颙若是直接回絕反倒是得罪于他。因此,曹颙面上現出幾分為難,道:“大人,不是我不幫襯,可這……委實是無法應承。”
伊都立面上果然現出有些不痛快,卻是也曉得曹颙的確是個實在人,不會平白說這個搪塞,可還是不甘心的問道:“怎么應承不得,可是瞧不起楊氏出身商賈?不過是掛個虛名罷了,又不是要你真當她手足似的待!我是想安她的心,抬舉她做個二房。掛個你們府,總算使得她能說話硬氣些。就算是我內人真瞧不上她,看在親戚情面上,也好相處幾分不是。”
不聽伊都立說這個還好,聽了這個,曹颙才想起還有曹頌堂姨母在里頭。這樣就越發不能應承了,要不在兆佳氏同十三福晉面前,他豈不是要挨埋怨。
畢竟是同衙為官,曹颙也不愿為個女人的緣故,同伊都立起了嫌隙,思量了一回,道:“楊氏也不算孤身一個,也有娘家人在京,對這個妹子平素也關切幾分。既是有親哥哥在,還需要干親做什么?”
伊都立頭一遭聽說這個,甚是意外,詫異道:“楊氏還有哥哥在京里頭,怎么沒聽她提起?”說到這里,他想起一件舊事來,道:“對了,我怎么恍惚記得她說過有個姐姐……不提我倒是忘了,就是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咱們在前門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