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樓只有兩層,房間也不多。原先北燕的斷魂關統領占了二樓一層,樓下則住著他的親兵們。趙婠聽了黑蠻的介紹,在心里發狠,怪不得死得那么慘,你居然敢住進趙天工的臥房里!該!
若說天機樓,趙婠可是知之甚深。這座月白色的小樓寧靜安謐,看著人畜無害,其實,若是一動機關,它立時可變身為一架吃人不吐骨頭的機關大兇器。不過,要發動天機樓,必須有七星釵在手,趙婠暗暗發誓,等出了山,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趙奚住在一樓,讓趙婠感覺好受些。她盡心盡力照料趙奚,給他喂水喂藥,給他梳頭凈面,給人事不知的他唱山謠講笑話兒,凡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小趙婠全部不假手于人,親力親為。
趙婠看見昏昏沉沉的義父,總是想起自己的爺爺,心里一陣又一陣的害怕恐慌,生怕義父也和爺爺一樣,再也醒不過來。每當她有這樣的擔憂時,便要躲到小樓后面的松柏林里偷偷地哭一場。
好在,趙奚的傷勢雖然無法痊愈,卻也不再惡化下去。在奪取魂斷關的好消息送至西秦國內之后,皇帝不僅派人頒下了封賞的旨意,更是帶來了延命療傷的最好藥物。
慢慢的,趙奚也能坐起身子,就著趙婠的小手喝一碗稀粥了。而此時,西秦軍占領斷魂關已有月余,斷魂山脈落了三場雪,不甘斷魂關被奪的北燕軍也終于無奈退卻。
天氣漸冷,就算是常年生活在寒冷北國的燕軍于慌亂之下因無備而來,匆促上陣,哪怕此時的斷魂關能夠發揮的機關威力連十分之一也談不上,他們也無力將斷魂關奪回。在關內關外的西秦軍雙向夾擊之下,扔下萬余袍澤的尸體,慘然不甘歸國。
這一日,雪后初霽,趙婠服侍趙奚吃過午飯,又喝了湯藥,還給他唱了一曲山謠,剛想給他講山野趣事,趙奚擺擺手,摸了摸趙婠的小臉兒,慈愛道:“乖女,你辛苦了這許多日,一直未曾在關里好好玩耍,今日天氣晴好,不用陪爹爹,你自去玩罷!”
趙婠搖搖頭:“爹爹,阿囡就在這兒陪著,哪也不去。再說,師父交待過,每日都要繡花,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呢。”
話說那日,被斷魂關浩繁精密的機關給迷得連自己姓啥都不記得了的周大匠,因要接旨受賞,在人群中看到趙婠,終于想起自己還有個小徒弟許久未曾理會。百忙之中他抽出一點點時間,讓趙婠拿根繡花針,在照料趙奚的同時繡花。
趙婠不懂師父的意思,周大匠火急火燎,腦子里全是機關機關機關,撩下一句話便匆匆走了——你不是總削不好機關零件么,什么時候你閉著眼睛繡出的花兒和睜著眼睛繡出的一模一樣,你再去削那些東西。
好吧,通過繡花來鍛煉手的穩定、靈巧、熟練,這可以理解,可是為什么要閉著眼睛繡花兒?趙婠想了想,覺得師父說的話與爺爺告訴自己的,所謂“直覺、感覺”,也許有關系。師父還算有點本事,趙婠終于有些佩服了。
所以,這一個月來,她一邊照顧趙奚,一邊繡花。趙奚傷勢未見好轉,駐守在天機樓里的兵士眾多,趙婠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去找《天機寶卷。她繡起花來總是心不正焉,再加上從未曾學過,此番可吃了不少苦頭。剛學那幾天,手指頭上全是窟窿。不過如今已經見了成效,就在昨天,她還在趙奚的汗巾子上繡了“忠勇侯”三個字。
前不久,宏武帝下旨,將數次推拒爵位封賞的趙奚直接賜封為從二品一等忠勇侯,在恒京朱檐巷賜下一間大大的侯府。宜王本就是親王爵,便加封了鎮關大將軍,鎮守斷魂關。而蘇小公子原本只是個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此次也連升幾級,拔擢為從四品下的明威將軍,并且將寶敬公主加封一個“福”字,稱為寶福敬公主,賜婚給他,不日回京完婚,以后便是堂堂駙馬。
周大匠和徒弟們以及同屬于機關供奉院的機關匠師、機關營眾兵士及其他軍中將校,也各有重賞,除了升官提爵以外,更有無數金帛財貨、良田土地賞下,更蔭及父母妻子。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奪關之戰,功勞最大的趙婠連功勞薄也沒上,不過趙奚被賞的金銀田地,卻全歸了她。抱著賞賜單子,趙婠估摸著上面的東西要是換成糧食,只怕夠自己吃個十幾輩子,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別提多開心。趙奚、蘇偃等人還怕她生氣想不開,沒料到她壓根就不在意此事。
撇開保護趙婠的心思不講,堂堂西秦十幾萬將士,居然不如一個小毛丫頭,說出去實在是有損顏面。趙奚對趙婠信誓旦旦,明面上的封賞不會有,但暗底里,他已經給趙婠求下了一個天大的賞賜!
趙婠這一個月的孝心,堅定了趙奚信念。這么好的女娃兒,就算自己不能庇佑她一生世,也要讓她擁有足以保護自己的強大力量!
趙奚苦澀地暗嘆一聲,自己的傷自己知,注定這孩子的一番辛苦要白費了。他再度勸道:“我聽黑蠻說起過,你原先村里一個小伙伴兒被捉到關里,乖女,你不想找他嗎?”
趙婠一愣,垂下眼簾道:“等爹爹的傷好了再找也不遲。”心里猛一聲大叫,光顧著義父的傷和《天機寶卷,我居然忘了還有這件事。
趙奚道:“爹爹已經與你宜王師兄說起過此事,問過一些關中活下來的百姓后,探聽出你那小伙伴好像被帶進了統領府當小廝。等下便讓黑蠻領你去牢里問問,那兒關著一個地位頗高的北燕犯人,也許知道點什么。”他心中卻道,當日破關之戰何其慘烈,統領府連廚子也上了陣,只怕這小廝已經死在了亂戰之中,尸骨與那些北燕人一道被一把火給化了。
趙婠聽得心驚膽戰,不過想起自己與木頭哥哥的相識、來往皆很隱密,自己還反復叮囑他不要告訴任何人認得自己,想必那些百姓不知道木頭有自己這一號朋友。
正說著,門外侍衛稟報黑蠻求見。趙婠想了想,便不再推辭,跟著黑蠻來到統領府的西側地牢之中。這里原是北燕統領儲存過冬糧食、美酒的大地窖,被西秦人改作了審訊兼關押敵虜的牢房。
好好一個大地窖,原本通風效果極佳,現在卻被西秦人弄得滿鼻皆是腥臭氣味。趙婠強忍著不適,被黑蠻牽著,在黑蠻出示了從宜王處要來的手令后,兩人跟在守牢軍士里級別最高的陪戎副尉后面,來到了最里面的一間牢房外。
副尉一面打開牢房的鎖,一面說道:“婠小姐,此人是北燕皇室機關供奉大匠的徒弟,以前在斷魂關算得上一號人物,可以自由出入統領府……如今咱得叫將軍府了。那些北燕的重要將官,他是活著的人里地位最高的一個。”
趙婠點了點頭,脆聲道:“謝謝兵大哥。”
那副尉笑道:“可不敢當婠小姐一聲謝,您太客氣了。這人受了刑,您若是覺著害怕,便離得遠些問。”
趙婠不再多話,邁步走了進去,里面并不潮濕,也沒有碩大老鼠之類的牢房原住民。除了味道難聞點,趙婠并不害怕。不過,當瞧見地上蜷伏的那人凄慘的模樣,她還是不知不覺后退了兩步。抬頭看到黑蠻并副尉一左一右站在自己身旁,心情才平穩了些。
雖是白天,但光線頗暗,好在火燭就在不遠處,趙婠勉強看清了這人。怎一個慘字了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也就罷了,令趙婠突生憐憫的是,這人既然是機關大匠的徒弟,可想而知一雙手的重要。可眼下,這人的十根手指都腫得胡蘿卜也似,紫黑發漲,顯然是用過刑。趙婠心生寒意,想起剛入關之時瞧見的那一灘灘血漬,饒是膽大包天,仍是害怕不已。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雖然不是自己動的手,可若非自己,斷魂關里的北燕人,又豈會慘死?雖然口口聲聲恨不得北燕人去死,當事到臨頭,又事關自己,小趙婠心中仍是一片茫然,愣在那里不說話也不動彈。
黑蠻等了半響,不見趙婠發問,以為她怕了,便摸摸她的小腦袋道:“囡囡,這人已經入氣少出氣多了,你有什么話趕緊問,他能不能撐到下一次審訊都難說啦。”
趙婠又默了片刻,終于鼓起勇氣挪到那人近前,想了想道:“你的手傷成這樣,若是老實回話,我就求兵大哥給你上點藥。”
蜷縮在地上的北燕人對她翻了翻眼皮,又緊緊閉起來,一聲不吭。
趙婠嘆息一聲又道:“機關匠師的手可寶貝著呢!大叔你雖然必死無疑,但到了地下,你的祖師爺爺見了這雙廢手,豈不又生氣又傷心?我要問你的事兒和北燕還有斷魂關的機密無關,只是想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北燕人仍無反應,趙婠又說了幾句,再等了半響,見他仍然裝死,終于失望。她不想再待在牢里,便緩緩站起身準備離開。又一次看了眼北燕人那雙手,猶豫了一陣,她對副尉央求道:“兵大哥,趙婠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大哥發發慈悲。這人是個機關匠師,趙婠如今也在習機關之術,看見這人的手,心里好生難過。請兵大哥通融通融,給點藥治治他的手,好不好?”
副尉略一遲疑,看了一眼黑蠻,見他點了點頭便痛快地應下。這北燕人的手筋腳筋俱被挑斷,手指頭也都被撅折,就連一點微弱真氣也都被廢,諒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樣,給一點兒藥消了腫不算什么。
趙婠得了許諾,小臉上露出笑容,又回頭看了那北燕人一眼,走出牢門。副尉剛要上鎖,突然聽得一個嘶啞聲音問道:“你要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