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婠與蘇偃望過去,不知什么時候,機關匠師已經走了,這說話之人正是與那機關匠師爭得面紅脖子粗的機關營老兵,他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趙婠。
這老兵足有五十出頭,身材瘦小,背微佝僂,一部花白胡須,滿面滄桑之色,唯有兩眼精光四射,亮得驚人。蘇偃顯然認識這老兵,以他的身份,居然上前一禮道:“見過魯大匠,方才見大匠談興極濃,不敢打擾,還請大匠別見怪。”
話說這位魯班魯大匠,可是機關營中的傳奇人物。他進入機關營不過十年,資歷不算最老,本事也不算最高,經驗不算最豐富,眼力更不算最好。然而,這位魯大匠半路出家來機關營之前,卻是西秦頗有聲名的八品上武道強者!
這位八品上強者只是機緣巧合之下無意間見識了一次機關術比拼,便不可救藥地一跤跌了進去,從此再也無心武道,對機關之術癡迷得世所罕見。那年他才四十好幾,這個年紀對于一個無門無派的自由武者而言,成為八品上強者,不說天賦異稟,那也是難得的練武材料。
可是,習練機關之術年紀卻是越小越好,魯班欲拜師卻無門,那滿腔的熱情不僅沒有熄滅,反而更加火暴高漲起來。他是西秦人氏,當下便投到西秦軍中。無論別人怎么勸,不管軍中大佬許下怎樣的條件,他都堅定了一顆想往機關之術的決心——任你說破天,除了機關營,老子哪兒也不去!再來呱唣,老子便去北燕、東魯,老子就不信找不到愿意讓老子呆的地方!
大佬們被他一連串的“老子”氣得胡須亂翹,無法,稟報皇帝以后,魯班如愿以償入了機關營,從最低級的跟班小學兵干起,一直到了今天。機關營里諸將士戲稱其“魯大匠”,他坦然受之,并稱自己白活了那四十幾年,應當早些學這機關之術,好重現六百年前機關大神匠公輸班的雄偉英姿,也不枉與大神匠同名一場。
原本,對蘇偃這個癡迷于武道的練級狂人而言,魯班這個名字只能博他嘴角一哂。但是,某一天,趙奚無意間碰上魯班,驚訝地發現,這位看上去荒廢了許多年武藝的“機關大匠”,居然已經晉級為九品下頂峰的強者!也許只要一頓悟,他便能突破至九品中,從而進軍九品上之巔。
須知,八品與九品之間是一道讓無數武者痛斷肝腸的分水嶺,明明可望,卻遙遙不可及。趙奚心里起了疑,將魯班請來一問。
這位魯大匠為人粗豪,直來直去,毫不隱瞞地告訴趙奚,他自從入了機關營,一天十二個時辰,足有十個時辰撲在機關之術上,只是隔個三五天才運一次功。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只大半年,某一日,困擾了他數年之久的瓶頸竟然不攻自破,從八品晉級至九品水到渠成,毫無阻礙。
趙奚懷疑這看似毫無心機的大老粗有所隱瞞,便暗中調查了一番,卻發現魯班所說皆為實情。此事,趙奚并未外傳,除了皇帝,只是告訴了蘇偃并宜王二人。他好歹也是九品上強者,苦思冥想下,也琢磨出了幾分道理——天下各般技藝,若練到極致,皆可一窺天地至理,這魯班身心皆癡迷于機關之術,也許被他從中領悟了些什么。
后來,趙婠聽蘇偃講述了此事,對魯班大大地佩服,無論他是有心或無意,他都觸摸到了天地至理的邊緣。爺爺說過,那《天機寶卷之上有所記載——萬法雖殊途,卻歸一于大道也。
當然,此時的趙婠還不清楚魯班的傳奇人生,現下見他雖面目粗魯,神情卻頗為和善,壯著膽子問道:“這位兵大伯,那要怎么樣才能有直覺呢?”
“無它,唯手熟爾。”魯班掉了一句文,見趙婠忽閃著眼睛看自己,變戲法也似摸出一架機關弩,對她笑了笑道,“小娃,看好了。”
只見魯班閉上眼,那架機關弩突然在他手指之間飛舞起來,只聽見“叮、咣、咚”的聲響連起,眨一眨眼的功夫,那架機關弩便變成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零部件,掉落在地上。趙婠瞪圓眼,張大嘴,瞪目結舌。
魯班睜開眼,見小丫頭無比崇拜地仰視自己,心中一高興,得意道:“小娃,這可不算什么,再瞧瞧罷!”
說著,他蹲下身子,嘿嘿一笑,又一次閉上眼,雙手在地上亂摸。又是一通叮咣亂響,趙婠瞧著他那又粗又黑的手指頭像靈活之極的小蛇,在那堆零部件里亂鉆,再鉆出來時,魯班手中又重新出現了那架機關弩,而他的手半分擦傷也沒有。
“好厲害!”趙婠大聲驚嘆,小臉兒興奮地通紅,一手扯住魯班的袖子央求,“兵大伯,教阿囡好不好?”
魯班哈哈大笑:“小娃,這就厲害了?機關弩只有二十幾個零件,這種程度的默拆默裝,只是練手而已。”
“兵大伯,那你是怎么練出來的?”趙婠好奇地問。
魯班嘿嘿一笑:“老夫當年初入機關營,干的就是給機關器械保養的活,要把這些機關物的零件一個一個全拆開來細細地擦拭上油打蠟,然后再重新組裝回去。這樣足足干了三年,自然會玩兩手小花活。”
“手熟!”趙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又有些想不通,“可是兵大伯,為什么阿囡削了很多次,也削不出一個合格的零件呢?”
魯班摸了摸花白胡須道:“老夫把那些零件都裝在了心里,只要手一摸,閉著眼睛就能在腦子里畫出它們的樣子。你能辦到嗎?”
趙婠一呆,搖搖頭。魯班又道:“先別忙著削制零件,不要用眼睛,而是用你的手眼、心眼去好好地認識那件范品。”說完,對蘇偃點了點頭,魯班背著手怡怡然走了。
蘇偃有些茫然,這機關之術竟然還能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想當年,魯班可是“老子老子”不離口,如今倒文雅起來了?
被魯班這么一打岔,趙婠心不在焉起來,她感覺到自己抓住了什么,卻又無法言諸于口。蘇偃干脆扛著她,直接去尋寶敬公主。
話說明旨已下,這蘇小將軍與寶福敬公主成了未婚夫妻,可不知為什么,兩個人當眾一見面,反倒顯得比以往客氣了許多。不過,趙婠卻知道,私底下,小師兄與小師嫂別提多恩愛呢。因此,小丫頭一看兩個人別別扭扭的樣子就想發笑。
寶敬公主今天有點奇怪,怎么趙婠沒有露出那樣欠揍的可惡笑容盯著自己瞧呢?小丫頭神不守舍,不知在琢磨什么。
蘇偃輕聲把方才遇上魯班的事兒講了。寶敬公主撇撇嘴道:“他連個機關狗都不會做呢,有什么本事教婠婠?”捏了捏趙婠的小臉,又道,“婠婠,別聽魯班瞎講,他什么也不懂。這段時間太忙,等師父閑下來了,自然會教你。”
趙婠歪著頭看寶敬公主,心里很奇怪,明明魯班說得有道理,為什么小師嫂如此鄙薄于他?她這一猶疑,寶敬公主有些不高興了,聲音也大起來:“婠婠,咱們是正統的機關匠師,你可千萬別落了下乘,去學野路子的旁門左道!師父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罰你!”
蘇偃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不禁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就不把這事與珞兒說了。
道是為何?說起來不值一提,但要較起真來,卻牽涉到學院派的機關匠師與軍旅派的機關營兵士之間的高下之分!
這魯班是個好事之人,本身又是武道強者,以前曾在一家大幫派里任過護法,那也是前呼后擁、人人捧的角色。這下入了機關營,從學徒兵開始干起,大家雖然顧忌他的身份不敢折騰他,卻也沒把他當做自己人,更別提真正教他一點東西了。他心里多少有幾分憋屈,這可事怪得了旁人?
他心性頗為開朗,又著實熱愛機關之術,只氣悶了三兩日,開始想方設法拉近自己與機關營兵士的距離。機關營的兵士們見他這位堂堂八品上強者是當真虛心求教,并不是將機關之術當做玩耍樂趣,也漸漸認可了他。時間一長,他在機關營倒是有了個老大哥的名頭,好幾位機關營的元老都教了他一手看家本領。而魯班也知道了機關匠師與機關營兵士之間的明爭暗斗。
要論說個什么道理,動作制作機關物、機關器械之類的東西,機關匠師們顯然高出一籌;但若是考較破除機關,或者設置機關陷阱以求克敵制勝,機關營的兵士們卻又占了上風。這本來術有專攻、各有所長,沒什么好爭的,偏生這一年機關營里來了一位正統機關匠師出身的副將汪西漠。
因機關營的人數日漸增多,皇帝考慮到以后,便干脆決定將一營分為左中右三營,這汪副將便是左營將官。說起來汪副將也是一番好意,想要讓機關營的將士合兩家之所長,多學些本事,更好地為西秦出力。他費了好些口舌才請動了皇室機關供奉院的三位機關大匠前來講解授課,其中就有周大匠,不料這下可捅了螞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