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淚灑錦繡城第七十一章南荒開拓者女官
孟休戚的心在顫抖,那個人如此坦蕩地說著“曾經是我心動的人”,令他既意外又感動。他的眼眶有些濕潤,別過臉去,不想讓越樂看見自己嘴唇哆嗦得厲害的失態模樣。
沒有人知道他的痛苦。在太后和小皇帝面前,他是可以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在錦繡門人眼里,他是一呼即能百應的精神領袖;在東魯的儒生學子口口相傳中,他是文彩斐然、學富五車的大才子。但他獨自一人時,他只是一個被思念和絕望纏繞著,永遠也無法掙脫出來的可憐蟲。
東魯男兒風流,家中但凡富庶些的男人都是妻妾成群。孟休戚俊美文雅,儀表卓然,他身為一國親王,又是九品上武道強者的弟子,從他十五歲在大都名門貴胄圈子中亮相起,就不知有多少懷春少女或明或暗遞來秋波。
孟休戚雖未曾娶正妻,也無貴妾,卻有溫柔知趣的侍女在房內侍候。就是孟大家,別看在錦繡書院里有一套簡樸的院落,身為皇族,他在城中也是有豪宅大屋的,同樣有紅袖夜添香,有善解人意善解人衣的美妾。這是常情。
然則,六年前,孟休戚在大都街頭因搶人扇子作畫而與趙婠結緣,從此便步步傾心,走向這條不歸路。此為孟大家所料不及。原先只是有意讓孟休戚把趙婠給勾住,實沒料到把自己的徒弟給徹底折了進去。卻不知孟大家是否后悔過。
但孟休戚從來不悔,哪怕趙婠與他越行越遠,最后她與別人并肩站在世之巔峰,從此他只能仰望。
去歲,從恒京回到大都,孟休戚的性情越發沉靜,除非必要,他很少出現在大都的名門聚會之中。每每看見成雙成對的人們,他就會觸動心底那根弦,哀傷難休。
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那年在定難河岸,他沒有和錦繡門的武書生回轉,而是堅持與趙婠一同赴險,現在和她站在一起的那個人會不會是自己?
只能想想而已。
今日,在“江山一覽”房,他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一剎那,孟休戚心如刀絞,被苦苦壓抑的情感又再度高漲。他不想再與趙婠有什么糾纏,他不想破壞她今天的幸福。如果因為他的緣故令趙婠的未來蒙上陰影,這絕非他所愿。
想及此,孟休戚忍不住看向越樂,慌亂眼神恰與淡然安靜的目光相對視。
越樂淺笑,低聲說:“你不必擔心,她說這樣的話,我不生氣。”
孟休戚一愣,隨即有了些莫名的怒意,沉聲道:“你為何不生氣?你莫非不在乎她,所以不生氣?”
越樂輕笑出聲,搖搖頭,說道:“我信任她。你大概不知道,她桃花旺盛,愛慕她的人不止你一個。但她只愛我。”要是這點自信都沒有,百里攖怎么成為諸侯霸主?情場大抵與戰場相似,若己方士氣不足,面對敵手未戰先膽怯,這場戰爭已經輸了三分。
孟休戚看著越樂容光煥發的臉龐,由衷地嫉妒且羨慕。這要多么深沉的情感,才能做到對自己和對另一半如此信任?他黯然,心想,我這輩子就這樣了。能聽見方才那番話,此生足矣,不枉我數年癡心不改。
這樣想著,孟休戚帶著哀色的眼神慢慢有了光彩,最后竟然有些燦爛的意味。再度望向那邊侃侃而談的趙婠,他的神情里面已經沒有了傷痛,唯余留戀。
方才,趙婠與永英公主交談的同時,孟休戚向越樂打探了一番懸空島甄家的事兒。因孟休戚的母親出身甄家,當年為了瞞下身有七星痣的孟休戚,他的母親花費了許多心思,并且一再提醒他要小心甄家,無論是懸空島上的還是大都這兒的
孟休戚不肯與甄家聯盟,固然有不愿意甄家重返朝堂的原因,也出于對甄家的忌憚。幸好這些年出任懸空島巡察使的人是與孟休戚母親有近親關系的甄斐,否則孟休戚早就被抓走了。
聞聽越樂說懸空島已經永遠地成為了歷史,孟休戚長出了一口氣。二人正無言以對時,正巧聽見了趙婠的那句話,才又有了現在二人的交談。
孟休戚對越樂說道:“請先生轉告睿武王,本王愿意將東魯獻于大秦,唯愿大秦能留孟氏一族性命,并且保全大都百姓,不要讓大都成為幾十年前的錦繡城。”
越樂道:“攝政王,我很少參與大秦國事,你有什么想法,請自己去向她說罷。”
孟休戚垂下眼簾,聲音中還有些許蕭瑟,道:“本王不想見她,更不想和她說話。煩請先生代勞。”又帶了三分嘲弄道,“那日喜宴之上,本王這才知道機關大宗器是趙安康大宗匠的偉作。如此,東魯這件大殺器還有什么用處?徒惹人笑話罷了。永英失了此等倚仗,想必會改變初衷。只要她不生變故,相信大秦能兵不血刃地拿下大都。”
說完,他向越樂行了一禮,剛轉過身來,就聽見越樂輕聲道:“你向大秦獻城,世人皆傳為了她。但我知道,你不是。”孟休戚僵立片刻,邁步便走,遠遠地又聽見越樂說,謝謝。
我寧愿此時與你成為仇敵,以換來她的移目青睞,也不想聽見這兩個字。孟休戚快步出了睿武樓,神色安寧平靜。
趙婠看見孟休戚離開,卻沒有阻止。孟休戚的態度她早已經知道,并且相信他肯定會這么做。至于永英公主,趙婠問道:“公主殿下意愿如何?”
“大秦一統天下已成定勢,所有攔路虎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清理。本宮原先以為也許換了無憂當皇帝,你會網開一面。但現在看來,本宮實際上并不能真正威脅到無憂,更沒辦法讓你改變主意。”永英公主的目光堅毅,語聲鏗鏘有力,“本宮身為東魯領兵大將,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
趙婠微笑著沒有插話,她知道永英公主會說但是。
“但是,東魯雖然是孟氏之東魯,也是東魯百姓之東魯。如果明知自取滅亡,本宮還要將百姓一同拖入萬劫不復之地,本宮……”永英公主搖搖頭,“本宮沒有那么狠的心腸。大都,本宮生于斯長于斯,不忍心見它再次毀于戰火。以前拿大都百姓的安危來要脅無憂,事到臨頭,本宮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趙婠的笑意加深,說道:“公主殿下有何要求,不妨直說。本王會考慮。”
她說的是考慮,而非一定成全。永英公主怔怔地盯著“江山一覽”,心道,這就是形勢比人強。大秦軍已經向自己展露出了實力,她趙婠如今又身在城內,就算自己有什么打算,那兒還有個一心一意要保全大都和百姓而不惜自己背負罵名的傻子,如今還有什么翻盤的可能?
永英公主看得清楚,就算東魯能守住一年兩年,卻肯定無法堅持三年四年。到時候,就算趙婠這位大宗師不出手,只要自己當真與秦軍對抗,時日一久,大秦別的大宗師絕對會出手斬殺自己。
不錯,趙婠說過那番話,但尊敬仰慕是一回事,國之戰爭又是另一回事。她不可能因為尊敬敵人,就將大秦軍置于死地。她根本不用親自出手,歪歪嘴巴就有人效勞。
深吸一口氣,永英公主指向東海之上那些用玉石雕刻的島嶼,說道:“永英希望能帶領東魯兵將和愿意跟隨的百姓,乘船入海,在東海之上覓得落腳之處。”
趙婠的目光亦投向那些孤懸海外的島嶼,笑吟吟問道:“東海多有妖獸,品級不一,最高者直至九品。公主殿下,要找到合適的地方你要冒極大的險,甚至有可能在颶風海嘯中船翻人亡,你何必要吃這個苦頭?”
“本王的意思是,保你孟氏一門富貴不改,封你孟氏為王,遷往恒京居住。公主乃國之大材,當世大兵家,完全可以在大秦一統天下的過程中建功立業,何必拘泥于東魯一國之地,而不將眼光放在天下?”趙婠聲音中滿是,“指揮數萬兵馬和十數、數十萬兵馬,對永英公主而言難道沒有區別嗎?如今的后齊與赫連國,可也有不少名將。”
永英公主沉默片刻,卻很堅定地搖頭,說道:“本宮的確醉心于兵陣戰術之道,然則,本宮學了這些本事為的是保家衛國,而非成為別國降臣之后還要為別國賣命。本宮并非好戰之人,否則,東魯戰事絕不能免。哪怕明知是敗,本宮也會與秦軍較量較量,畢竟戰爭打的還是人。”
她有自己的驕傲,她不允許自己成為降臣,更遑論投降之后還要爭戰四方。永英公主是大將,但首先她是個女人,她也渴望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子女。她不希望幾十年過后,在自己彌留之際,閃現在腦海中的場面除了戰爭就是戰爭。
趙婠似乎已經料到了永英公主會拒絕這個提議,她笑道:“出海絕不可能,大秦不會任由這樣一支精銳軍隊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之中。誰能說得準,數十年之后,不會有一支強軍從海上回來重新爭奪天下?永英公主既然不肯為大秦效力,那么,你對于成為南荒的開拓者感不感興趣?”
說著話,趙婠的手指從東邊慢慢移向南方,移向了那片同樣廣闊、同樣充滿了機遇與危險的蠻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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