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間隙,那穿著新式軍服的軍士忽然樂了起來,道:“你也是安徽人呀?老鄉呀!”
吳紹霆對這位新軍軍士還是有些好感,最起碼對方看上去挺熱情的。他微微笑了笑,說道:“正是,在下出生在安徽,后來又遷到江西。十二歲時只身來到廣州的。”
“巧呀,異地遇老鄉,好事呀。我叫倪端,安徽合肥人,去歲歲末才調到廣州來的,現在擔任新軍三營的教習官。”新軍軍士笑呵呵的做了自我介紹。
“原來是倪大人,幸會了。”吳紹霆笑著行了一禮。
倪端并非此人的真名,其真名為倪映典,當年是新軍第九鎮士官。萍瀏醴起義時,新軍第九鎮被派往鎮壓,倪映典與同盟會人聯絡企圖在新軍第九鎮中策劃起義,只可惜未能成功。
之后倪映典改名倪端,來到廣州加入了新軍巡防營擔任教練官。而就在兩年之后,也就是1910年爆發廣州新軍起義,他便是起義新軍的總指揮,只可惜他在起義進行時遭到廣州水師提督偷襲而犧牲,導致了起義新軍因為群龍無首而最終失敗。
當然,吳紹霆并不知道這一點,不過他心里很清楚,這個年代的新軍十個里面有八個都是心向革命的。更何況倪端與自己還是老鄉,因此感到格外親切。
“什么倪大人倪小人的,你這個高材生過幾日說不定就是我上司了,我還要管你叫大人呢!哈哈!”倪端打趣的說道。
“哪里哪里,既是同鄉,又是前輩,日后還請多照應才是。”吳紹霆很客氣的說道。
這時,陳大人從一堆陳舊的文件當中找到了吳紹霆的檔案,上面蒙了厚厚一層灰塵。他一邊拍打檔案,一邊走回到柜臺后面。
“還真有你的檔案,都放了四年之久了。”他翻開檔案,按照程序與吳紹霆的履歷核實了一下,“可以了,吳大人,歡迎歸國呀。”
吳紹霆從陳大人口中聽不出任何歡迎的意味,他直接問道:“陳大人,衙門對我有什么安排嗎?”
“我只是一個書記,只負責登記你的資料。現在天色已晚,明日我會將你的履歷送到督撫大人那里,至于怎么安排就是督撫大人的事了。”陳大人慢條斯理的說道。
“既如此,那我今晚住宿之事當如何處置?”吳紹霆又問道。
“你先去消防營的宿舍暫住吧。照我看,你十之八九也會被派到消防營去,省得你日后再搬來搬去的了。”陳大人說道。
“消防營?陳大人怎么知道的?”吳紹霆有些詫異。自己堂堂德國高等士官學院的高材生,竟然被調到消防營去任職?
他雖然知道此時的消防營并非完全是二十一世紀專司救火的消防隊,這只是一支軍隊的番號而已。但是這支軍隊并不是常規軍,其只負責城鎮內的維安工作,當然職責之內也包含救火救災。膚淺的來理解,消防營是屬于內衛部隊,并不是進攻性質的部隊。
陳大人不急著回答,他先從柜臺下面又抽出了一份文案,翻了好一陣之后才回答道:“瞧,果然如此,如今廣州這邊官職該放得都放出去了,只剩下消防營山字營的一個哨官之職。不出所料的話,督撫大人準會委你這個職務。”
吳紹霆隱約猜出這所謂“放官”十之八九是“賣官”的意思。哨官是舊軍的官職,相當于新軍的連長一職,不過統轄的兵士要比新軍的連長少幾十人而已。
不等他說話,一旁的倪端卻搶先不滿了起來,說道:“老陳,你怎么搞的嘛,消防營可是練軍呀!吳大人是從德國回來的高材生,怎么的也得安排到新軍去任職才合適,哪里有留洋軍官不帶新軍一說呀!”
練軍其實就是清朝綠營軍的進化版,這是當年曾國藩、李鴻章在創建湘軍、淮軍之后,用湘軍和淮軍的體系訓練綠營軍而衍生出來的軍隊。在十五年前還勉強算是比較新式的軍隊,可是十五年后的今天,練軍就是舊軍一類。
陳大人雖然也覺得比較荒唐,確實還沒有過新式軍官去帶舊式部隊的先例。不過這事他可管不了,誰讓吳紹霆來的不巧,趕上沒缺的時候呢?
“唉,吳大人,雖然委屈你了,不過這事畢竟還沒定下。等明天我把你的檔案和履歷交給督撫大人,說不定督撫大人那邊會另有安排呢!”陳大人敷衍的安慰了道。
吳紹霆郁悶的嘆了一口氣,提起了行李箱,轉身對林肇仁道:“林大哥,麻煩指引一下消防營宿舍的去路。”
這時,倪端從柜臺后面繞了出來,說道:“老鄉,我帶你去。林大人,你忙你的去吧。”
林肇仁于是告辭離去了。
倪端陪著吳紹霆從軍官處走了出來,在向衙門大門走去的路上,他笑著勸說道:“吳大人,你也別往心里去。年初時還有一個從日本士官學校歸來的高材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哦?這人是誰?”吳紹霆好奇的問道。清末民初前往日本士官學校留學的人不多,而且日后都是舉世聞名的名將,有必要詢問一下那人的姓名。
“姓許,名叫崇智。他回來報道時,上面也是將其安排在舊軍,而且還只是一個見習副官,可比吳大人還慘呢。”倪端用玩笑話的口吻說道。
許崇智?國民黨粵系領袖,果然是大人物!
“那他就心甘情愿服從安排了?”吳紹霆問道。
“據說這位許大人第二天就帶著檔案去福建了。”倪端說道。
“原來如此。”吳紹霆緩緩點了點頭。歷史上許崇智是參加了福州起義,后來是跟著東伐粵軍總司令陳炯明一起回到廣東的。
兩人走上了廊廳,此時周圍的人漸漸少了起來。
倪端嘆了一口氣,說道:“其實,上面是故意折騰你們這些留洋的高材生呀。”
吳紹霆怔了怔,顯得疑惑不解,問道:“此話怎講?”
倪端故作神秘的笑了笑,說道:“吳大人,國內的形勢也許你這個剛留學歸來還不知道,如今全國上下革命浪潮波瀾迭起,老百姓自是不必多說,受革命思想影響最深的反倒是新軍。清廷要靠新軍來鞏固國防,但是又要警惕新軍會有不測,因此不得不防。”
吳紹霆略略沉思片刻,恍然道:“倪大人的意思,是上面不放心我們這些留洋的學生,生怕我們將外來思想傳播到新軍隊伍里去?”
“正是如此。”倪端點了點頭。
吳紹霆沉默了一陣,忽然笑著故意問道:“倪大人,這里可是陸軍衙門,你就敢這樣肆無忌憚的談論‘革命’二字?”
倪端哈哈大笑了兩聲,說道:“這年頭最熱門的兩個字就是革命了,想禁也禁不住呀!”
在前幾年,滿清政府對輿論的把持依然是十分嚴厲,但凡有人在公眾場合提到“革命”之話,勢必會被逮捕去殺頭。可是現如今滿清政府的威信越來越衰弱,中央集權也越來越鞭長莫及,此消彼長之間,民間風氣的開放自然是水漲船高。
吳紹霆隱隱約約有些感覺,倪端是在試探自己,就像在“白金漢”號上胡漢民試探自己一樣。革命黨人向來都是很積極,任何對革命有幫助的人,他們都會積極的去拉攏。他暗想:看來這倪端還真有可能是同盟會成員了!
不過,他很清楚以中國目前的狀態,革命是勢在必行的,自己能與革命黨搞好關系不失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兩人出了陸軍衙門,直接過了衙門前面的大街向對面的大校場去了。
消防營一共有四個營的編制,其中兩個裝備槍械的營駐扎在城區內,山字營和另外一個營因為裝備落后,就安排駐扎在大校場后面。
因為有倪端的幫忙,吳紹霆很快就辦妥了一些臨時手續,消防營的一個小吏為其找了一間空置的宿舍,又弄來了一套被子和墊褥。
吳紹霆簡單的整理了一個房間,天色漸漸就暗淡了下來。
倪端一直沒有離去,看了看天色之后,就邀請吳紹霆跟自己一起去食堂吃晚飯。
因為消防營還屬于舊軍系統,因此軍官與士兵是分開吃飯的。軍官有軍官的食堂,士兵則基本上是在所屬營房附近排隊吃大鍋飯。倪端雖然不屬于消防營,但是只要穿著軍官的衣服,食堂的伙夫可沒人敢多說什么,無非就是多一頓飯菜而已。
他們來到食堂時,對于消防營來說還算早,整個食堂幾乎沒有多少軍官在用餐。兩個人就領了飯菜,在空曠的食堂里坐下來,邊吃邊聊了起來。不過這個時候聊的倒不是革命了,僅僅是老鄉之間的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