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十分隨意的笑道:“云階老弟,咱們好歹一場故交,大家也是明白人,索性就把話攤開了說。你此次北上無非就是為了替吳紹霆說話,妄想我放廣東一馬。不得不說老弟你這次煞費苦心,可惜結果未必如人意。廣東是什么情況,老弟你應該心里有數,這次我是勢在必得。”說到最后一句話時,他的語氣故意加重了幾分,顯出一股斬金截鐵的意味。
岑春渲故作驚奇的看著袁世凱,臉上的表情仿佛是無法理解袁世凱剛才的那番話。他反而詫異的嘆了一口氣,說道:“大總統寧可兩敗俱傷,也一定要滿足個人權欲,這種損人不利己之舉難道就大總統竟能坦然處之?”
袁世凱冷笑道:“老弟何苦還要說這些自欺欺人的話?什么叫兩敗俱傷?我中央政府全力支持國軍南征,區區廣東一省憑什么資格與中央政府抗衡?更遑論兩敗俱傷。這一仗對我國軍來說無非是手到擒來之事,大軍勢如破竹,破廣州指日可待。”
岑春渲不疾不徐的說道:“袁大總統究竟是不清楚韶關戰況,又或者是真正不在乎前線損失的情況?北洋大軍在韶關陷入苦戰,接連折陣數次,軍心不穩、士氣不振,就連南征軍前敵總司令蕭耀南都已遭俘虜。難道這就是大總統所說的勢如破竹、指日可待?”
袁世凱臉色驟變,冷冷的喝問道:“你說什么?”
岑春渲看到袁世凱變臉,立刻更顯輕松,哂笑道:“大總統是武夫出身,理應知道戰場風云莫測,就算遠在北方坐鎮,也應該時時刻刻掌握前線動態才是。看大總統的意思,似乎有一段時間不知道韶關戰況的進展了吧。”
袁世凱心中一寒,今天早上他還特意去了一趟陸軍部核查近來前線發回的戰報,根本沒聽說蕭耀南被俘的消息,也沒有任何韶關北線連續挫敗的上報。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死死的盯著岑春渲,一時半會兒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話。
他不知道岑春渲的話是不是危言聳聽,或者說他寧愿岑春渲是在故弄玄虛。要知道南征軍前敵總司令蕭耀南被俘,韶關北線連續挫敗,這兩件事對整個國軍乃至中央政府的打擊可不是鬧著玩的。可為什么前線送來的戰報根本就沒提起這些事?究竟是沒有,還是故意隱瞞呢?若是后者,那對自己的打擊也足夠沉重。
他了解岑春渲的為人,岑春渲絕不可能在這種誠和當著自己的面說大話,更何況岑春渲是親自從廣州而來,這要比自己一直遙坐北京更值得可信。
一旁張一鏖神色同樣凝重,他向袁世凱使了一個眼神,之后便匆匆離開辦公室,徑直想陸軍部前去了。在這個時候袁世凱當然是無暇抽身,而他要代替袁世凱盡快調查清楚到底有沒有岑春渲所說的事情發展。
等到張一鏖離去之后,袁世凱又向其他待命的侍從官吩咐道:“你們也都退下。”
侍從官全部退出辦公室,整個房間里只剩下岑春渲和袁世凱兩人。
岑春渲好整以暇的看著袁世凱,他雖然料到前線北洋軍多多少少會隱瞞軍情,這種習慣從晚清那會兒就是中國軍隊的頑疾,北洋軍身為兩朝傳承的部隊,自然也免不了這樣的心態。但是他卻沒料到,湖南、江西兩處竟然把這么重要惡劣的消息都隱瞞下來,連自己都為袁世凱感到尷尬糾結。
“云階老弟,你可不要故作危言,這種混淆視聽的伎倆,你以為我會信?”良久之后,袁世凱總算開口說話,他臉上再也看不到先前的笑容,甚至有一種難以抑制的陰沉。
“這個消息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廣州發來的電報日期是五天前,也就是正月初二,那時我尚且還在津浦線的火車上。電報是傳到北京內大街郵局,隨同的還附上一份《廣州民報》的新聞通訊。我想吳大都督還沒有捏在子虛烏有的必要,反正大總統只要詳細追查下去,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岑春渲滿不在乎的說道,神情顯得鎮定自若。
“哼,就算沒了一個前敵司令又如何?就算進攻韶關損失慘重又如何?我就不相信粵軍這段時間未損一兵一卒。在廣東境內的國軍有五萬,湖南和江西后方還有四萬大軍整裝待發。國軍在前線損兵折將尚有后續彌補,而吳紹霆就只有手頭上的兵力,就算生磨硬耗,拿下廣東也是遲早的事。”袁世凱冷森森的說道,他故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很霸道,以此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焦慮。
“哈哈哈哈,先前大總統你還說我自欺欺人,現在真正自欺欺人的豈不正是大總統自己嗎?”岑春渲大聲的笑了起來,“只要稍作打聽,誰都知道湖南和江西現在面臨軍費壓力。兩省預留的兵力合計可不止四萬,說不定都有八九萬之多,可是再多又有什么用?大總統在廣東投入的五萬兵力,已經消耗了陸軍部五成以上的資費,曹錕和李純現在只怕恨不得裁剪兵力,縮減軍費開支,哪里還有多余的錢組織援軍開拔南下?”
“哼,你太小看我中央政府的能力了。”袁世凱冷笑道。
他知道自從去年二次革命爆發以來,他又是收買各地海軍,又是發兵鎮壓革命黨,在江西對付李烈鈞、林虎,在湖南對付焦達峰,在江蘇對付黃興,在上海對付陳其美,這些無一不是要花錢。尤其在廣東進行的這幾個月戰事,戰斗規模愈演愈烈,戰斗消耗也直線攀升,真正是一個可怕的燒金窟。
“大總統,中央政府花這么大的人力物力,只為區區廣東一省,這么做真的值得嗎?或者說,大總統你真的以為只要平克了廣東,南方諸省就會心悅誠服?”岑春渲直追要害的詢問道。他知道這是袁世凱心中的死結,要想說服袁世凱停戰,必定要先解開這一死結。
“一開始我并不是這么想,因為我看不出吳紹霆這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能有什么做為,不過這段時間他在南方的所作所為,與革命黨的明謀暗合,就連孫文還親自號召捐款為廣東助陣,足以證明革命黨在他身上所下的重注。孫文所謂的二次革命已經窮途末路,現在只剩下廣東一省還在負隅頑抗,打廣東就是為了給叛黨一次徹底的痛擊,讓他們再無翻身之余力。”袁世凱振振有詞的說道。
“大總統這番話是在說笑嗎?先不說吳大都督到底是不是叛黨,大總統你拿廣東開刀,到底能不能讓革命陣營永不翻身,這還是一個極其懸念的事情。從清王朝到中華民國,當權者屢屢打擊革命派,可是屢屢都是死灰復燃,廣東完了,焉知不會有廣西、四川、云南諸省?大總統你大資本的投入廣東戰爭,就算得勝也是元氣大傷,其他諸省軍閥可不會因此感到震懾,相反正等著趁虛而入,”岑春渲侃侃而談。
“收起你這一套,你以為我是熊希齡嗎?”袁世凱冷冷的“哼”了一聲。
“大總統想要打擊革命黨人,兵戎未必是最佳選擇,如果吳都督肯主動歸附中央政府,此消彼長之下,對大總統你的敵人來說豈不是更有沉重的打擊?”岑春渲順勢更進一步的說道,沒有什么比威逼利誘雙管齊下更有用的了。
袁世凱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能坐得上這個大總統的位置,當然不會把個人顏面放在大局利益上來。他聽了岑春渲的話,確實感到有道理,這一仗打下來不禁勞民傷財,盡管看上去北洋軍的主力并無多大損失,但北洋派內部已經有了內傷。
這層內傷不單單害死指財政困難,更重要的是北洋這個團體出現分裂,王士珍就是典型的例子。看上去現在只有王士珍一人不服氣,但王士珍是持老敢說話,背地里到底還有多少人不服氣誰也不知道。
可是岑春渲的話不能完全說動自己,因為吳紹霆這個人物是不容忽視的狠角。
他當初企圖拉攏吳紹霆,又或者扶持吳紹霆與南方諸省軍閥內斗,可是徐樹錚南下到廣州看破了吳紹霆的野心,吳紹霆幾個月之內統一廣東全省,甚至連陸榮廷都不及其一二,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
這次就算北洋軍在廣東境內吃虧,可是吳紹霆顯然也不好過。岑春渲北上是為了給吳紹霆求一條后路,表面上吳紹霆可以歸附中央政府,但這個弱肉強食的年代,有實力就有話語權,一旦廣東緩過勁來,誰知道會不會再起叛亂?
岑春渲見袁世凱不說話,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大總統好好考慮一下吧。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打有打的說法,不打有不打的說法,關鍵取決于大總統當務之急要處理的對象。大選已經進入準備階段,大總統可別以為正式大總統的位置那么容易,如今再也不是一家的天下,下面很多人可都在虎視眈眈呢。”
袁世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先前強硬的態度漸漸消失,他用若有所思的口吻說道:“別以為改變我的決定很容易,戰爭都打到這個份上了,想象看都讓人不甘心。”
岑春渲一點也不著急,笑道:“決策權仍然在大總統手上,還請大總統仔細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