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吳紹霆訪問南方的時候,東北三省正籠罩在一層陰云之中。
奉天城第二十七師司令部大院,張作霖已經連續半個月的時間沒有回官邸了,整天擰著眉頭在司令部大院里踱步、開會、發怒、沉默。不得不說,他的前途已經面臨一次非常嚴峻的抉擇,身為一個舊派軍人,或者說身為一個從草莽起家的人來說,國家意識并沒有那么濃烈,相反必須為自己的生存以及手底下一眾兄弟們吃喝拉撒著想。
這天傍晚,張作霖仍然不打算回官邸,也絲毫沒有心思去花街柳巷尋樂子,只是在照例開了一次傍晚會議之后,獨自一個人在大院后方的池塘邊徘徊。他雖然是粗人,但并不是一個沒腦子的人,中央政府財大氣大勢力更大,他們說要收稅,自己就必須交稅,他們說整編,自己也得遵循命令,可是好端端的要往東北增兵,還是矛頭直指日本人,這算哪門子的盤算?中央政府要跟日本人干無所謂,何必要牽扯到地方的利益呢?在青島打,老子搖旗吶喊、輸送物資都可以,犯得著把戰火點在老子的家門口嗎?
對于正值壯年的張作霖來說,他自然舍不得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一片地盤勢力,從另外一方面來說,整個北方的都是軍閥盤踞,即便國家要徹底執行中央集權,又憑什么要先拿東三省開刀呢?至于中央政府對日本的態度,一開始他還很不以為然,也不希望看著中央政府坐大,倒是可以跟日本人保持密切關系用于抗衡中央。可是從發動青島戰爭的事件來看,他忽然又發覺日本人的野心太大,遲早會做出對中國不利的事,自己再怎么說都是中國人,不至于像熊希齡那樣為了政治上的斗爭連老本都忘記了。
然而,事情發展到今天不得不讓張作霖感到困惑和猶豫,之前他一直支持中央政府的命令,甚至不惜而跟日本人發生正面沖突,這么做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順應民心、維護國家利益,可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避免與中央政府發生矛盾,保證地方政權的自立。
如今接到中央政府的命令,四月中旬會在奉天城舉行春季軍操,雖然這份命令沒有后續說明,可誰都知道春季軍操結束之后,北方第一集團軍就會駐扎在奉天不動。等到了那個時候,這奉天城還是他張作霖的地盤嗎?
這段時間來過好幾個日本人拜訪他,前幾個熟悉的人倒是推辭,反倒是后面幾個不認識的日本人見了面。日本人來找他的目的顯而易見,無非是收到中央政府要進行春季軍操的消息,煽動他們這些地方軍閥抵制,還許下許多經濟、政治上的支持。他沒有答應,可也沒有直接拒絕,畢竟自己還需要慎重考慮。
就在這時,一名警衛員快步沿著大院主樓的后門跑了過來,來到池塘邊上找到張作霖。
“師座,袁大人回來了。”警衛員說道。
“是嗎?讓他過來見我。”張作霖回過身來,臉上帶著幾分關切。
“是。”警衛員說完,匆匆的又離去了。
幾分鐘后,警衛員帶著一個年逾不惑的中年人走了過來。這名中年人身穿著一身前清時期流行的夾襖袍服,步態穩健,臉色沉靜,一看就是一個久經世面的人物。他名叫袁金鎧,之前一直擔任東三省總督府幕僚,先后效力于徐世昌和趙爾巽,后來趙爾巽無心從政,為了顧及前途因此投靠到張作霖麾下,成為張作霖頗為信任的謀士之一。
然而在九一八事變發生時,袁金鎧立刻又投靠日本人,淪為賣國賊、大漢奸,繼而組織遼寧地方自治維持會,次年在日本人的扶植之下出任偽滿洲國奉天省省長、偽滿洲帝國政府最高顧問、參議府參議。是抗戰結束之后國民政府通緝的東北十大漢奸之一。
張作霖見袁金鎧過來,立刻迎上前幾步,迫不及待的問道:“次山公那邊怎么說?”
袁金鎧微微嘆了一口氣,不過臉色依然保持沉穩,他說道:“次山公那邊還是老樣子,我在他府上耗了一下午,次山公就只跟我聊花聊草聊風月,根本談不上正題。下午時我還看到周文平去見次山公,不過同樣是毫無頭緒,次山公也不跟周文平說什么。”
他們口中的次山公正是東三省總督趙爾巽,次山是其名號。周文平是奉天城內另外一員軍閥馮德麟的副官,可見為了應付中央政府的春季軍操,整個東三省的各派勢力都慌張了。
張作霖擰著眉頭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語氣凝重的說道:“都已經七天了,次山公竟然還跟沒事的人似的,他還真不把自己當東三省的第一號人物了!現在該怎么才好,咱們這三個省一直以來都是一盤散沙,沒有人能站出來拿主意,難道真要向南京那邊俯首稱臣?”
袁金鎧默不作聲,但是他卻在認真觀察張作霖的臉色。
來回踱了幾步,張作霖抬眼看著袁金鎧問道:“兆傭兄,平日里你點子最多,你倒是說說,給我拿一個主意,現在應當如何是好?”
袁金鎧表情變動了一下,顯得一副多愁善感之態,隨后說道:“師座您現在之所以猶豫不決,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師座本質上是非常反對中央政府的這次春季軍操。”
張作霖沒好氣的哼了一聲,說道:“這不是廢話嗎,現在咱們東三省哪一個帶兵的不是持反對態度?可是難道反對就有用嗎?中央政府的命令頒布下來,不日大軍就會開動,我們不去迎接,難道還能去迎擊?”
袁金鎧緩緩的搖了搖頭,加強語氣說道:“師座,您還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張作霖疑惑不解的看著袁金鎧,問道:“你是什么意思?”
袁金鎧繼續說道:“其實現在師座您之所以困擾,正是因為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立場,大丈夫當斷則斷,當斷不斷必受其難。既然師座您已經認為中央政府的這次命令十分過分,那就應該堅持這一立場,然后我們才能圍繞這個立場展開行動。”
張作霖深深吸了一口氣,非常嚴肅的說道:“你的意思,是讓我跟中央政府作對?”
袁金鎧平淡的說道:“師座,請您仔細的想了想,這其實并非在下的意思,而是師座您內心深處一直潛在的意思。眼下我們需要的不是什么人的幫忙,也不是什么人的建議,更不是什么人的命令,而是師座您……您究竟是什么立場!”
張作霖本來是直性子,聽得袁金鎧把話繞來繞去非常不快,剛要大發脾氣,可是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仿佛是在突然之間開了竅,漸漸領悟了袁金鎧的意思。是啊,若不是因為自己本質上反對中央政府的這次命令,自己又怎么會糾結到如此地步?如今時間不等人,如果再不決定個人的立場,接下來根本無法應付了!
可是話又說出來,難道真的要跟中央政府決裂?南京那邊可謂是眾望所歸,中國好不容易迎來了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穩定了南北大大小小的局勢,現在因為個人利益跳出來跟中央政府作對,豈不是自陷眾矢之的么?
看到張作霖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袁金鎧故作深沉的嘆了一口氣,緩慢的說道:“師座,您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啊。我雖然能為師座提一些建議,其他人的意見也可以做為參考,可最終的決策權還是在師座手上,難道不是嗎?如今不管是順從中央的命令,還是反對中央的命令,師座您到底是要給一句話才是。”
張作霖看著袁金鎧,對方說來說去終歸是沒說出任何觀點,反倒把什么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但對方的話又不是不對,所有人的意見到底只是參考,該如何決斷那得看自己。他語氣凝重的說道:“我若能果斷的做出這個決斷,也犯不著憂愁到今天。你說,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我又能如何做決斷?”
袁金鎧沉默了一下,隨后放低了聲音說道:“既然如此,我倒是還有一個建議,不過師座敢不敢決定我絕不干擾。”
張作霖奇怪的看著袁金鎧,對方竟然用“敢不敢決定”來形容,這究竟是一個怎樣鋌而走險的建議呢?他暗暗吸了一口氣,鄭重的問道:“你且說來聽聽。”
袁金鎧于是說道:“三天前有一位名叫中村明浩的日本人單獨找過我,我派人去做過調查,原來這個日本人并不是本地領事館的官員,竟是從東京來的日本政府官員。”
張作霖臉色沒有變化,淡然的說道:“這算是什么稀奇的事,這樣的人這幾天難道我見得還少了嗎?”
袁金鎧不動如山的說道:“當然,他們的身份或許不值得細談,但是這位中村先生卻跟我說了一個絕密的計劃,經過我仔細研究過,我倒是認為這個日本人的計劃很有回旋的余地,或許我們可以不明著跟中央政府作對,但卻可以向中央政府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