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巴山獵耕記

第2章 竹溜子

一輩子,因為一場天災,完完全全地改變。

現在,家人都在,自己的腿腳也完好無損,距離那場天災還有一年零八個月,對于陳安來說,這就是個機會,改變一切的機會。

他怎能不高興?

雖說上輩子沒有走出過所屬縣城的范圍,但好歹虛活了幾十年,耳濡目染,仍然知道不少山里山外的事兒,自然也知道不少在山里山外邊撈錢的門道,憑借這些,過好日子,足夠了。

他沒什么大的本事,也沒什么大的追求,只是想以一個正常人的方式,重走人生路,領著一家子富足、安康就行。

世人眼中的米倉山只是個多年沒有摘掉貧窮帽子的窮鄉僻壤,實際上卻是實實在在的福地。

早在遠古時期,巴人射虎就發生在米倉山。

三國時期,諸葛亮出師北伐,厲兵秣馬牟陽城,閑暇之余,將士在附近山中狩獵以補充糧草。

后來,歷朝歷代,米倉道作為聯系川陜兩省的重要通道,商行客旅往來不斷。

近代,米倉山因山深林密資源豐富,成為躲債、逃荒人的天堂。

即使到了六七十年代,遠有營山、儀隴,近有漢中、長赤、正直等地的人口遷入山里。

其實,他們就是奔米倉山而來。

米倉山無邊無際,山里有無數的藥材、無數的飛禽走獸,只要手腳勤快,膽大心細,就會有收獲,就能吃飽穿暖活得富足滋潤。

他此時此刻,一點都沒有進城為了房、車打拼,把自己活得像頭老牛的念頭。

他很清楚自己的情況,沒啥文化知識,比個小學生也強不了多少,看文識字沒啥大問題,再高深的,研究起來就費勁了。就這點文化水平,還大多是村里兩個玩的很好的下鄉知青的功勞,至于經商,他是真沒啥經驗,只能看以后的際遇再說。

陳安其實也很想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但現在選擇出去,未必有待在山里混得好,畢竟,山里才是他真正熟悉的地方。

或許,在山里還能活得輕松自在些。

山里人羨慕城里人的便利生活,殊不知,厭煩了城里快節奏的喧囂,同樣有不少城里人羨慕山里人慢節奏的日子。

在哪兒都是活,圖啥?

不就是圖活個輕松愜意嗎?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歸根究底,就一句話:這地兒安逸!

陳安決定就扎在這山里了,至于外出看世界,得過上些年再說。

何況,在這年頭,山里山外,貌似區別也不是很大。

這么一想,他忽然覺得周邊連綿無際的山巒都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

就連自己穿著的大腳趾頭跑出來透氣的黃膠鞋和打著數個黑布、藍布補丁的衣服褲子,都變得舒坦。

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慶祝家人都在。

慶祝自己腿腳完好,能以一個正常人重新開始!

人逢喜事精神爽,當有美味相伴。

略微想了下,陳安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竹溜子,也有了吃竹溜子的第一個理由——高興。

蜀地之人管竹鼠叫竹溜子、吼子或是毛二娃,其肉鮮美,為蜀中名肴。

歷史上,竹溜子最北到達河北北部,到陜西漢中一帶,后來氣候變遷,不斷向南退縮,最后在長江流域大量繁殖。遇到天災糧食嚴重匱乏,竹溜子卻遍地都是,秦陜一帶的災民就靠著捕食竹溜子度過最為艱難的時刻。

米倉山屬大巴山,為川陜交界所在,大巴山屬秦巴山系,而秦巴山系,也是秦嶺這條號稱大地之脊、南北分界線的山系的一部分,正是竹溜子很常見的地方。

竹溜子,可以說是在這山里,最是容易獲得的野物,也是不折不扣的美味。

想到這兒,陳安興沖沖地下樓。

現在太陽剛出來沒多久,山里人通常一天就兩頓飯,離吃早飯的時間還很早,今天沒啥事兒,趁著這功夫,到山里搞上幾只竹鼠回來,到晚上讓全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頓,也是樁好事兒。

聽著樓板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火塘邊正在用鐵鼎罐煮著紅苕的瞿冬萍抬頭看向樓梯口,看到陳安下樓,她用火鉗將埋在柴火里烤著的紅苕扒拉出來兩個:“陳安,紅苕烤熟了,快過來吃。”

陳安走到火塘邊看了下,隨手拿起一個滾燙的紅苕,邊拍邊吹,弄掉上面的草木灰,指甲歘欻欻幾下刮掉燒焦的表層,然后剝掉紅苕皮,露出黃紅的內里,誘人的香甜氣味逸散開來。

說實在的,陳安對紅苕,有些小時候的特別記憶,可以說是愛恨交織,恩怨糾纏。

打心底里,他心里是非常抗拒的。

紅苕是高產作物,在蜀地,畝產可達三四千斤,曾是救荒食物的不二之選。

早些年,幾乎年年都要鬧春荒和夏荒,都是半個多月左右,吃的幾乎都是紅苕干磨成粉,摻上應季的野菜或是蔬菜做成的菜糊。

到了現在,和苞米一起,一樣是家里的主糧。

山里土地貧瘠,地塊不大,沒有后世的高產種子和化肥,自己留種的苞米產量實在感人,但對于紅苕來說,卻是極易生長,而且長得很大很壯實,能很好地補充苞米不足的問題。

至于大米,少想!

紅薯干,因為切片晾曬時沒有削皮,也沒有仔細去爛疤、挑蟲眼,全都帶有一絲苦澀味,尤其是蟲眼里,甚至還有些泥巴,吃上去的口感可想而知。

不過,那時候有得吃就不錯了,實在是不敢挑,挑了的后果就是餓肚皮。

這還不算,陳安還吃過不少時間的紅苕藤。

紅苕藤就是長在地上部分的紅苕葉和莖,后世的城里人估計很多都沒見過。

在蜀地,紅苕藤歷來是用來喂豬,人不吃的。

但為了省糧,老媽耿玉蓮會將家里那五分自留地里的紅苕藤割回來洗干凈,下鍋焯一下,撈起來密密切碎,再和用少得可憐的菜籽油炒過的泡酸菜、泡辣椒、泡姜同炒,做下飯菜。

這樣的紅苕藤,陳安吃完不到一個小時,就感覺癆腸寡肚,嘴里不住流清口水。

現在窮,不比后世,人們為了調節飲食,追求健康或是改善口味才吃紅苕當粗糧。現在不單白天吃紅苕稀飯,晚飯也是白水煮紅苕片兒湯,經常連苞米面都不加,還是拌著泡酸菜吃,真是吃得人心(胃)里發燒。

陳安真是吃紅苕吃傷了,以至于家里遭災后,哪怕生活不如意,他也有十多年的時間拒絕吃紅苕。

也許正是因為紅苕與苦難關聯,在巴蜀,“苕”是個貶義詞,罵人“苕”,猶如罵人愚昧、落后、土包子。

但現在,看到這柴火灰里燒出來的紅苕,他卻又想起,這份香甜,也曾給他帶來過不少美好的回憶,時隔多年,似乎還有些惦念,忍不住吞了吞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