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寒兩人尋了半天,這趙博文與楚留情兩人卻不見蹤影,也不再尋,打算回府。
李明濛對金陵熟悉,走到前頭領路,這一次卻沒有走大街,專挑一些小巷小路捷徑。
幽深曲直的小巷,腳下是那飽受了千年風霜的鵝卵石,巷子兩側圍墻,垂繞著一條又一條的苔青雨痕。
白墻黑瓦,雕花窗,不時可見百姓人家燒菜做飯升上屋頂那裊裊的炊煙,繚繞著漆黑的屋瓦。
陽斜人歸,淳樸的小販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挑著菜籃子從身邊插肩而過,慈祥的老人坐靠在門前曬著悠閑,孩童在巷中追捕嬉戲,好斗的雞犬相爭之聲添上喜悅的氣氛,還有督促孩兒歸家的吆喝聲。
徜徉于寧靜與淡雅的古巷中,沐浴著市井中的祥和與溫馨,易寒與李明濛身上庸俗的氣息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易寒心神意動,忍不住吟道:“綺窗平戶濃蔭滿,繞砌苔痕青遍,一霎光陰驟變”。
李明濛笑道:“易兄詩興又來了”。
易寒微笑道:“情不自禁,若是能住在這種地方也算是妙事”。
李明濛道:“你不常來,自然感覺新奇,時間長了便會膩味,想念那樓榭亭閣,林木蔥蔥,百花爭艷的大院”。
穿過小巷,前方豁然開朗,楊柳依依,池塘泛著綠波,成群結隊的鴨子游在其中,一間木屋小院前的一塊空地,車馬盈門,不少儒生打扮的男子圍在一起,市井俗夫也來湊熱鬧,喧嚷聲從遠傳到兩人耳中。
李明濛好奇道:“這破落小院前怎么有這么多人,我們去瞧有究竟”,易寒點頭。
眾人熙熙攘攘正聊著什么,好像跟棋有關,易寒兩人肅立一旁,豎耳聽著,因為人多,倒也沒有特別注意來了兩位年輕公子。
議論的內容好像是圍繞著人群中間一位白衣粉面的年輕公子,看著有幾分儒雅,透著英氣,神情傲慢正與身邊一個灰色男子低聲說著什么,看那灰色男子一臉恭恭敬敬,看來是他隨身仆人,揣在樹上那匹白色的好馬,裝飾馬鞍,均屬上品,想必就是這白衣公子的坐騎。
人群分為兩幫,一般是以這白衣男子為首的與他隨身的幾個仆人,另外一幫是本地的儒雅書生以及一些市井尋常人家。
只聽有人問道:“你們說這個蘇州秦棋圣比起我們這洛游書院的女先生,誰的勝面更大一些”。
有人答道:“這可難說,聽說這秦棋圣號稱蘇浙兩地無敵手,這三天來,在靜心棋院設下彩頭,金陵的所有的棋道高手均鎩羽而歸,這洛游書院的女先生可是我們金陵最后的一塊遮羞布了”。
又有人道:“這女先生平日里都是不隨便與人下棋,不知道這秦棋圣專門拜訪,她敢不敢應戰”。
剛才那人道:“我看會,她前些日子不是讓我們這些人籌些錢想將這書院修整一番嗎?若是贏了秦棋圣,得到彩頭不就有錢”。
李明濛聽完笑道:“易兄,這樣破落的小院也膽敢稱書院二字,這讓金陵書院的白老先生情何以堪”。
易寒剛要答話,旁邊一個耳尖的灰衣男子聽到李明濛的話,突然轉身,臉上帶著不善的表情朝李明濛道:“怎么,破落的小院就不能稱為書院嗎?這洛游書院讀書不收錢,那金陵書院也能不收嗎?在我看來這女先生比那什么白老先生才學還要高,至少棋就絕對比他下的好”。
易寒莞爾一笑,從這男子一身打扮就看出他是市井百姓,他自然不會懂得金陵書院的白叢熙豈是這些普通私塾的先生可比,款且對方又是個女子,這女子做先生倒也新奇的緊。
李明濛剛想出口反駁,易寒抬手阻止他說話,笑著對那灰衣男子笑道:“這位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灰衣男子朝兩人看了一眼,才道:“你們兩人懂不懂下棋”。
李明濛頓時不悅,被一個市井鄙夫問自己會不會下棋,那個文人才子不是琴棋書畫略通一二。
易寒笑道:“略通一二”。
灰衣男子這才道:“想你們也不是什么高手,連這金陵女棋圣都不認識”。
易寒哦的一聲,“這金陵有一個女棋圣,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灰衣男子傲道:“我們這女先生啊,生性淡泊,平日里專心教書,這下棋只是她的愛好,金陵元宵棋會青年組的冠軍馬國平認識不,前些日子來與我們這位女先生對弈,中盤就敗北,我們這些棋藝愛好者就給她封了一個稱號金陵女棋圣”。
易寒微笑道:“原來是無冕之王,能中盤就讓馬國平棄子認輸,倒也稱的上棋圣二字”。
灰衣男子道:“聽你這么說,看來你也是個懂棋的人”。
一旁的李明濛聽不得這灰衣男子將那女先生夸上天,卻句句貶低他們二人,傲然道:“我的這位易兄的棋藝可是連無相寺的靜明大師都要佩服贊賞”。
灰衣男子不屑道:“贊賞有什么用,人人的知道靜明大師逢人就說三句好話,勝過靜明大師再說”。
易寒問道:“大哥,那位白面公子又是何人”。
灰衣男子本來不想再與兩人講話,見易寒恭敬有禮,這才道:“那位便是號稱“蘇浙兩地無敵手”的秦棋圣秦慕容,已經連敗蘇浙兩省十七地的高手,這三天來在靜心棋院設下彩頭,金陵無數高手應戰,皆敗于他手,本來他今日就要離開,聽聞這金陵還有一位女棋圣,便特意前來想與女先生手談一局,證明自己棋圣的名號”。
易寒道:“那怎么都站在門口等著,棋局怎么還沒開始”。
灰衣男子道:“這不是還沒下課呢,都在等呢?”
話剛說完,就聽有人喊道:“下課了”,陸續有孩童從大門走了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子撲在灰衣男子懷中,撒嬌道:“爹,今日你怎么這么好,專門來接我”。
灰衣男子臉上有些尷尬,卻問道:“狗子,今日先生都教你們什么了”。
那孩童喜道:“先生教我們寫字,還給我們講故事,你看,這是我寫的”,手中正拽著一張白紙,寫著一個歪歪斜斜的“善”字,又揚起另外一只手,“先生還送給我一只筆”。
灰衣男子責備道:“狗子,先生教你們讀書不收錢,你怎么可以讓先生破費呢”。
孩童笑道:“我們說了,可先生說這是她自己做的,不用花錢”,“先生還說了,看見我們臉上燦爛的笑容她就最開心”。
灰衣男子道:“好吧,你先回去吧”。
孩童疑惑問道:“爹,你不是來接我回去”。
灰衣男子道:“你先回去,叫你娘晚上給我留飯”。
孩童眨了眨眼道:“爹,我知道了,你又想瞞著娘去看先生下棋”,見灰衣男子一臉憂色,笑嘻嘻道:“爹,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娘的”。
那秦棋圣在眾人的擁圍下走進院子。
易寒兩人也跨過那扇簡陋的大門,走進這木屋小院,便見院內幾枝桂花垂掛在墻頭之上,掩不住幽香,散發著幽情,輕的風,粘著香的韻,飄飄嬌瓣飄入心頭,易寒頓覺瀟灑飄逸,其他人卻沒有閑情欣賞,只是匆匆掃過那院子里那幾棵高高矮矮的綠樹。
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屋子里走了出來,笑道:“秦公子,請入屋,先生有請”。
秦慕容揚手道:“慢著,秦通,將東西拿來”。
他身邊一個隨從,雙手捧著一塊綁著彩帶的紅板,板上是錠錠元寶,眾人目瞪口呆,這彩金也有五百兩銀子吧,比在靜心棋院的時候還要多。
秦慕容傲道:“這五百兩銀子是彩頭,若是女先生勝了,這彩頭就歸她,若是我勝了,這女先生從今往后卻不能再用棋圣的的名號,你速速前去詢問她的意見”。
婦人笑道:“不用了,我家先生從來不稀罕什么名號,秦公子請吧”。
秦慕容大步踏入屋子,眾人蜂擁上前就要擠進去,婦女卻攔了起來道:“諸位,屋子小,容不了那么多人”。
眾人一臉喪氣,這看不到高手下棋,那還有什么意思。
秦慕容卻對隨從道:“秦通去將棋布在院子鋪開,秦達你來傳棋”。
眾人一聽均露出喜色,看來這秦棋圣早有準備。
婦人又說了一個請字,秦慕容手又是一揚傲慢道:“慢著,我說你這先生用的是什么木質的棋盤”。
婦人一愣,這下棋就下棋,跟棋盤有什么關系,還是尊敬笑道:“楸木的”。
秦慕容眉頭一皺,道:“楸木太硬,我下不習慣,有桐木的嗎?”
婦人搖了搖頭,秦慕容又朝隨從道:“將我那古桐木棋盤拿來”。
“棋圣,就是棋圣,下棋就是有講究——”
有人卻頗為不屑,低聲道:“下棋就下棋,能下贏才算厲害,搞這么多花式干什么”。
“其實高手下棋卻挺有講究的,落子時的聲音,周圍的環境,以及對手的強弱,若是能按照自己的節奏,卻能超常發揮”,又有一人應話。
眾人聽完評論絡繹不絕。
易寒微笑,還確實有這么一個說法,下棋的布局、著法、時間、節奏,乃至對輸贏的態度,心情的愉悅都有影響到整盤棋的輸贏,對弈時,局勢多變,有時候腦子靈光一閃,下出一二手妙招,這就大大增加自己獲勝的幾率,當然這是對于同等高手而言。
就拿棋藝不分上下的兩個人來講,為什么有時候會輸,有時候卻能贏,精氣神的充沛,節奏的掌控,還有一些不可控制的外界因素,有的人覺得坐在那里舒坦,心情好,思路活躍,有的人覺得別扭,不能靜下心來一心下棋,就算能靜下心了,這氣勢卻被對方壓著。
那剛剛跟著秦棋圣的秦達半響才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有人走到他的身邊追問道:“開始了沒有”。
秦達道:“沒呢,我家公子下不慣云子,讓我拿他自己帶的緬玉子呢”。
“排場這么大,一會若是輸的一塌糊涂那可就丟大方了”,人中有一人看不慣忍不住出言譏諷。
“怎么會呢,怎么說他也號稱棋圣,就算輸了,也不會輸得太難看”,有人持不同意見,雖然這秦棋圣磨磨唧唧,但好待這也是一場經典對弈,都等了老半天了,也不妨再等一會,主要是能看到精彩的妙招。
一會之后,終于開始了,那秦達忙著傳棋,那秦達忙著擺棋,兩人簌簌快速應上十幾手,剛才秦達報了,猜先,秦慕容執黑先行,易寒朝棋局上看去,這白子的起手式怎么看上去有點眼熟,起手占據邊隅,往中間切入,以跳,靠,飛方式行走,這種起手式看在高手眼中,變招復雜多變,難以掌握對方動機,可并可頂,易飛易掛,若是稍有疏忽,落入圈套,就全盤皆輸。
李明濛也是半個棋癡,正看的入神呢。
這才十幾手,還看不出什么,這秦慕容應的不錯,步步穩健。
突然大門口急匆匆跑進來一個豐神俊朗的男子,原本飄逸出塵的一身裝扮卻因為額頭滲著汗水而大減風采。
“明公子,你今天又來了——”
“明公子,你來的真是時候——”
“明兄,這女先生正與秦慕容在對弈呢——”
這人明顯人緣不錯,一進院子就有幾人與他打招呼,那些沒有打招呼的不是入神看著棋局,就是與他不太相熟。
易寒朝他望去,失聲喊道:“明修!”
明修望來,一臉喜悅:“易兄,你怎么會在這里”,朝身邊幾位圍著他的人道:“幾位請讓過,讓我與好友敘敘舊”。
幾人朝易寒看去,卻也是一位風采不亞于明修的男子,從明修熱切的表情可以看出在明修心中對他極為重視。
多日不見,兩人相視而笑,明修有些激動緊緊握住易寒的手。
沉默半響,明修笑道:“易兄,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我與于兄多次去尋你,你府內的人也說不清道不明你在何處”。
易寒笑道:“一言難盡啊,辦點私事,讓幾位掛念了,對了,明兄,你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明修往屋子方向看了一眼,輕輕說道:“你也知道,我一癡書法,二癡圍棋,這書院的女先生棋下的很好”。
“是嗎?”,易寒盯著明修,剛才見他雖淡淡往屋子一瞥,眼神卻充滿熱切興奮的光芒,這種眼神出現在淡定的明修身上可是極為少見。
旁邊一人笑道:“明公子是專程來看女先生的吧”。
明修少見的露出一絲尷尬,笑道:“算是吧”。
易寒盯著明修,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明修被他看的不舒服,問道:“易兄,為何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可不是有這方面興趣的人”。
易寒哈哈一笑,“可疑,明修也會開這種玩笑,實在可疑的很”。
明修似被道破心思,白皙的臉漲的厲害,低道:“易寒,我也不瞞你了,我喜歡上她了,我明修生平還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女子,想她時讓我心情激動澎湃,偏偏在與她相處的時候卻清靜、恬澹如云”。
易寒一訝,能讓明修如此癡狂的定是不同尋常的女子,依他性子,普通的美女根本無法讓他如此推崇,問道:“她是誰”。
明修臉上露出笑容,“就是這書院的女先生”。
易寒笑道:“能讓明兄如此贊賞的,這女先生定是美貌天仙”。
明笑道:“易兄,你沒見過她不會明白我的那種感覺,這跟容貌無關,而是她的一舉一動均透露出獨有的內涵韻味,她用溫柔的手圓了普通人家孩子一個讀書夢,用成熟溫婉的韻致妝點著她樸素的容顏,用淡薄的心態來閱讀生活的風雨雷電,用睿智的思緒面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在我看來,無論什么艱辛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她只會報予嫣然一笑。
易寒笑道:“明兄我相信你的眼光,這種地方你不常來吧,為何你會識得她呢”。
明修笑容滿面道:“說來也巧,那天我無意間經過此地,看見院子吊著一對紙制龍鳳燈籠,這種燈籠樣式我卻從來沒有見過,當時只覺的玉宇澄清,月華散盡,掛在這破舊的大門上方好看極了”。
易寒道:“哦,我剛剛卻沒注意”。
明修笑道:“當時我經過的時候是晚上,四周幽暗,獨有此處光明,所有一眼便瞧見”。
易寒訕笑道:“明兄依你的性子自然不會深夜拜訪,你隔日前來的吧”。
明修道:“我當時并不知道她是女的,只是想夜深不太方便,后來相處些時日,才知道她還是一個手巧的能家,一雙妙手能制天下萬物,易兄請看,你能想象屋檐下掛著的蝴蝶與紫薇花是用紙做的嗎?”
易寒朝明修所指方向望去,那些染上顏色的紙花靜靜在掛在屋檐之下,像晚霞跳動的火焰,蝶兒無風而動,薄翅輕扇空迷津渡,沒有鈴鐺,卻能讓人感覺一曲美妙的樂章縈繞耳畔,這個場景是如何熟悉,易寒苦笑一聲:“蘇洛”,天底下除了她再也沒有人能制作出如此巧妙,死物生音的東西。
明修失聲道:“易兄,你認識她”。
易寒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我又怎么會不認識,她是我的老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