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放后,老農陳貴新就已經是村長了,之后周邊幾個村子并入桃花鄉他也參與過,對九姑婆并不陌生,甚至因為他孫子的病,他還接觸過九姑婆,在他看來九姑婆是那種有著真本事的人,不是外面宣傳的那些利用迷信騙錢的騙子。▲∴▲∴,
在山上出事的時候,老農就想過來找九姑婆幫忙,只可惜他也只敢想想,不敢有所動作,甚至連說出來都不行,否則的話,恐怕那個薛主任絕對會直接把他從村長的位置上擼下去。
只是現在的情況有些不一樣了,這里的事情已經越鬧越大,影響到了村里面的人心,而且似乎還隱隱有傳到縣城里去的跡象。昨天薛主任被專門叫到韶關去開會,回來后一張臉就一直黑著沒有改變過,應該就是為了這件事被人批了,否則以他那種膽小的性子又怎么敢跑到山上去蹲守。
原本薛主任要是在山上出了事,只能算是自不量力、咎由自取,不會牽扯到村長身上,可誰讓老農和薛主任有些不和的消息,要是有心人在這個消息上添油加醋,再把這段時間桃花鄉出的事情怪罪到他的頭上,那么他就算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最終會有什么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相比起被人定義為陰謀顛覆革命之類九死無生的罪名來,事后被批亂搞迷信思想這類不會傷筋動骨的小過錯,就不值一提了。
老農在進到這個十幾個木屋、草棚組成的村子后,原本還在村子里說笑的人全都安靜了下來,一個個都冷漠的看著老農。雖然將他們安置在這里,不是老農的主意,但他畢竟是桃花鄉名義上的頭,俗話說黃泥落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被眾人注視的老農始終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步履穩健,感覺絲毫沒有將這些冷漠的視線放在心上。可實際上他的內心則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不是事情真的變得不可收拾的話,他還真是不敢來這里。并不是他懼怕這里的人會對他怎么樣,而是懼怕面對這些冷漠的視線。這些視線落在他的身上越久,越是讓他感到無比愧疚。
很快他就走過了這條讓他感到舉步維艱的道路,來到了最靠近樹林的一個草棚,這里是廢渣山周邊最好的地方,也是最適合人居住的地方。雖然過了這里。再往里去,更適合人居住,但那里已經算是進入山林,各種樹木叢生,除非是將其砍伐掉,否則根本無法建造草棚、土屋之類簡陋的居所。以他們現在的情況要是因為私自砍伐公社共有的林木,被扣上一個挖國家墻角,搶占國家資源的罪名的話,那么等待他們的將會是最嚴酷的極刑,而向上面打報告的話。也絕對不會通過,最終只是自取其辱。
老農也很清楚此地生活艱辛,他不是不同情這些人,想要幫他們一把,只可惜現在桃花鄉這個名為鄉實為村的小地方,當家做主的人不是他,而且他只要稍微露出一點對這些人的同情心,那么他也會是下一個住進來的人。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盡可能的不讓村里那些被沖昏頭腦的人不來這里打擾,至于每個月的批斗指標也盡量走走形勢,不像其他村子那樣把事情做絕了。只是。這些地下的小動作他都隱藏得很好,沒有告訴其他人,廢渣山的這些人自然也不知道。不過,九姑婆是個例外。雖然她的年歲已經大了,做事有些糊里糊涂,但她卻能夠把任何事情背后的東西看得非常明白,對老農的態度也比廢渣山其他人要好得多,否則老農也不敢為了那件事,沒有半點準備的貿然來見九姑婆。
到了門口后。老農抬手輕輕敲了一下,并不怎么結實的木門,往里面叫了一聲,道:“九姑婆在家嗎?”
“進來吧!想著你也差不多應該過來了。”門里面立刻傳出一聲蒼老的聲音。
老農聞言,推門走了進去,只見這個草棚里面很昏暗,面積也很小,但因為刷墻鋪地都是用的炭灰渣子,并不顯得潮濕,自然也不那么陰冷。屋子里只有一張簡陋的床和一張稍微有些做工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用碟子、煤油和棉線捻子土制的枚油燈,因為是白天,煤油燈沒有點燃,這使得來人只能依稀借著門外散射進來的光芒才能看清屋內的情況。此刻,在桌旁坐著一個佝僂著的瘦小身影,這身穿著一身灰黑色的舊式棉襖,頭上戴著少數民族的那種花紋頭巾,只是她這個頭巾有些不一樣,就是多了一個向下垂的布簾子,正好將下面的臉給遮了起來。
走進來后,老農還沒有說話,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跟著便看到一個高大粗壯的漢子擋在了門口,然后微微低著頭,繞過門沿,朝屋內的老人問道:“九姑婆,要不要我在屋外守著?”
九姑婆立刻朝那漢子喝罵了一句,道:“去做你的事去,別亂猜,村長是好人,他來找我是有正事。”
“好人?哼!”那漢子顯然對老農的誤解極深,沒有相信九姑婆的話,但他也不敢忤逆九姑婆,朝老農做了個惡狠狠的臉色,便冷哼一聲,轉身走回到了自己的屋旁,一邊做著剛才沒有做完的事情,一邊不時朝這邊看過來,大有見到不對勁就會立刻支援之意。
那名漢子的反應也讓老農有些驚訝,廢渣山這個臨時村落自從劃定之后,他只來過一兩次而已,雖然他很清楚九姑婆在這里的威望很高,很受人尊重,但卻也沒有想到會有人僅僅因為擔心九姑婆吃虧,而不計后果的直接頂撞他這個村長。
九姑婆似乎看出了老農心中所想,不等其開口,便替那漢子解釋道:“錢家漢子性子耿直,人很熱心,前兩天他家出了點事情,我幫他解決了,他才會感激我,怕我吃虧,貿然來頂撞你,你別往心里去。”
“您知道我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老農擺了擺手,又回頭看了看那漢子,說道:“我只是有些可惜了這么好的漢子沒有在公社里做事,否則至少能夠頂得上三個勞動力。”
九姑婆抬手指了指床邊一個小矮凳子,示意老農坐下,說道:“錢家漢子的老爹當過土匪、軍閥,他老哥做過白匪軍,如今去了臺灣,他家的成分問題根本不可能讓他進公社,他能夠保住命已經很不錯了,這還要多虧了你幫忙。”
“哦!他就是錢麻子家的老三。”經過九姑婆的提醒,老農似乎記起了什么,臉上浮現出恍然大悟,跟著頗顯感慨說道:“當年錢麻子也算是兩廣一帶赫赫有名的人物,兩廣第一旗龍進寶麾下十三太保之一,要不是龍進寶后來去了京城,說不定……咳咳!”說著,他意識到自己又多嘴了,便立刻停了下來,清咳了兩聲,算是做個轉折,道:“九姑婆,聽剛才的話,想來您已經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了吧?”
九姑婆沒有直接回應,習慣性的擺了個龍門陣,道:“事情鬧得這么大,老婆子我耳朵又不聾,眼睛也不瞎,自然看得清、聽得到。”
“那您老也應該知道我是來請您出山的。”老農直接開門見山的說道。
九姑婆也很直接的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道:“是你請,還是公社里請?”
老農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說道:“是我。”
“你這是要把老婆子我往絕路上趕嗎?”九姑婆聲音冷淡的質問道。
雖然老農是桃花鄉的村長,代表的也是桃花鄉公社,但他個人的邀請,和公社的邀請卻有著截然不同,按照老農的做法,無論最后九姑婆是否能夠解決山上的問題,最終九姑婆都討不了好,甚至可能會因此喪命。
面對九姑婆的質問,老農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一陣羞愧和內疚立刻襲上心頭,令他想要立刻站起來轉身離開,但一想到山上的事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受害的人也越來越多,這又讓他無法挪動腿。
“你想過這樣做,你會有什么結果嗎?”九姑婆這時候又問了一聲,道。
正如其話所言那般,事情最終敗露的話,即便老農是村長,也逃不過一個宣揚迷信的罪名,最終恐怕不單單是把他送到這廢渣山改造這么簡單,恐怕會被直接押送到縣里面,作為典型來批斗,其結果不會比九姑婆好到哪里去。
老農依然無法回應九姑婆的詢問,只能繼續沉默以對。
“唉!”九姑婆見此不由得嘆了口氣,語氣也不再顯得那么冷淡,說道:“你是個好村長!就沖著你這個人,老婆子也愿意幫這個忙,甚至可以當你沒有來過,所有事情老婆子一個人扛下來,反正老婆子也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死了也就死了,只希望你能夠繼續照顧一下這些可憐人。”
聽到事情似乎有所轉機,老農露出少許驚喜之色,但一想到九姑婆做這件事的結局,臉上的喜色又很快退下去。
只是,還沒等老農的喜色完全退下,九姑婆就話鋒一轉,又道:“只可惜,這件事老婆子也無能為力。”
說著話,便看到九姑婆將右手的衣袖給卷了起來,露出了她的手臂,而當老農將視線落在了這手臂上時,臉色立刻一變,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