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13 益都

至正二十年,冬十一月。

蒙元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樞密院事、陜西行臺御史中丞察罕帖木兒久攻泰安不下,留李惟馨、閻思孝部圍困之,親率主力,分以偏師,克萊蕪,走淄川,奔襲益都。軍馬絡繹,煙塵滾滾,旌旗蔽天,前后三十里不絕于道。

守淄川者,海東舊將,名喚王十二,上馬賊的老人,素以善戰出名。察罕軍先鋒貊高,一戰克之。俘虜三千,盡數坑之。又斬王十二頭顱,并及胡安之首級,一并用鹽腌了,送與益都。

胡安之死,因其未沒能在限定的時辰內,擊破高延世與李子繁的營壘。察罕令出如山,當時格殺。并先用他的腦袋祭了旗。隨后依舊改調貊高的另一員部將謝雪兒統帥其軍,繼續圍攻高延世,不過這一回,沒有再要求速克,只與李惟馨、閻思孝等的任務相同,包圍了事。

察罕殺胡安之時,貊高等諸將多有為之求情的,列覺胡安之歷次所立下的功勞,請能免死,為馬前驅,也好讓他待罪立功,不致死的這般沒用用處。

察罕當時大怒,說道:“吾帳中勇將,何止百數!八萬虎賁,又哪個不是敢死決絕之士?類如胡安之輩,車載斗量。縱立有微末的功勞,殺之有何可惜?且又,胡安之,不過爪牙耳。爪牙之用何在?為吾殺賊!既不能殺賊,留下何用?”決意斬之。

他之所以這么做,除了類似像胡安之的武將,他手下的確極多,死一個毫不可惜的原因之外,別有另一個真正的意圖,不外乎以此來宣示三軍,警惕諸將,使其不敢不努力向前。通過泰安、泰山與濟南的戰事,他已經看出了海東軍與山東舊部的不同之處。實在并非易與之輩。他久攻泰安不下,士氣難免疲憊,不得不殺人以振奮軍心。

此時,再把胡安之的首級與王十二的腦袋一并送與益都,則為的又是恐嚇海東軍將。看看他的軍紀有多么的嚴明,并表示他一定要攻克益都的決心。

朱元璋多次贊他用兵狠辣,果不其然!軍馬尚且未到益都城下,威風已經傳遍海東軍中。城中諸將,接到王十二、胡安之兩人首級的當天,自萬戶以下,無不悚然。唯獨洪繼勛不以為然。

時近薄暮,續繼祖、李和尚、畢千牛、郭從龍諸人,披掛鎧甲,齊來王府,晉見鄧舍。并姬宗周、羅李郎等文臣,也裝束整齊,一起同來。

洪繼勛也在其列。他姍姍來遲,最后一個才到,半分沒有沮喪的模樣,喜氣洋洋。不等鄧舍開口,他先跪拜在地,三叩而言道:“臣為主公賀喜!”鄧舍正為王十二的陣沒而傷慟,聞言舉首,問道:“何喜之有?”

洪繼勛笑指胡安之首級,顧盼諸人,說道:“胡安之,彼之勇將也,向有威名。今老賊卻未及戰而先斬之,是可謂昏聵殺人,自斷爪牙。俗云:狗急跳墻,兔急咬人。老賊技窮可見。故此,臣為主公賀喜。”

鄧舍太息,說道:“卻可惜了王十二。”

即傳令,吩咐祭奠王十二。并遣人攜珍寶珠玩,價值萬金,往去察罕軍中購王十二的軀干。務必要求得全尸厚葬。他兩人一唱一和,一個打擊察罕,一個籠絡軍心。有一個共同點,皆神色自若,仿佛半分沒把察罕軍至的消息放在心上。諸將方才因此稍定。

姬宗周往前一步,道:“果如主公所料!

“老賊居然真的有膽舍泰安、濟南不顧,驅十萬眾,浩蕩東行。現今淄川已陷,賊眾隨時可至益都,而我海東的援軍還沒有渡海。再又,泰、濟沿線交戰正酣,我山東地面,已實無一兵一卒可以來援。

“賊勢強盛,我軍孤城。敢問主公,計將安出?”

堂外遠天,有悶雷滾過。這雷聲,從益都與察罕接戰起,便一直響個不停。然而,卻從來沒見有半滴雨水落下。時已入冬,雷聲不息。鄧舍微微望外瞧了眼,心中想道:“卻也納罕!”冬天打雷,很少見的。

他沒回答姬宗周的問題,問諸將,道:“察罕軍行至何處了?”

“昨日過的淄川。料來現在或已過河。”

淄川與益都間,有一條河水相隔,名叫淄水,北流入海。淄川與另一座齊北名城臨淄的得名,即皆由此水而來。齊國時,晏子一桃殺三士,這三位勇士的墳墓,以及齊威王等田氏四王冢,也都在此河水沿岸。齊威王是戰國七雄之一,“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很有名氣。

鄧舍每入一地,案牘軍事之余,常與文臣們考古訪幽,對這些周近的古跡都是非常熟悉的。

察罕沒來時,他或許有時會稍感緊張。而今察罕來了,他反倒鎮定下來,剛才居然還有空兒去琢磨冬雷。這會兒聽的“淄水”兩字,又不由心中一動,忽然有了個念頭,想道:“晏子一桃殺三士。三士雖有勇力,在晏子的眼中,不過一個勇夫,死不足惜。察罕殺胡安之,又何嘗不是如此?成大事者,不可心慈。”

又想:“齊威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今我初至益都,方才履足中原,站腳未穩,便驟逢強敵。嘿嘿,‘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鄧舍扶案起身,從容言道:“察罕既或已渡河,我軍備戰便是。彼兵來,我將擋。彼水來,我土掩。何用計為!”召李和尚上前,道:“察罕軍由西而來,我城北臨河,他的主攻方向定在城南。城南諸門,交由你來防守。”把防守的主要任務交給了李和尚的定東軍。

李和尚應命。

又召畢千牛上前,道:“城北有河,不可不防。趁察罕軍馬未至,命你部即刻出城,多挖掘溝渠,釋放河水。并留一軍,駐扎城外,以為呼應。余者,協防李將軍,并為奇兵。”命畢千牛所部的定齊軍守衛城北,同時抽調一部分留為預備隊。

畢千牛應命。

又召續繼祖上前,道:“城中定東、定齊兩軍外,多士誠舊部。非平章不能統御。城東、西諸門,煩請平章守之。”又召了曾昇等幾員海東將校,并及劉名將等人,道,“各引本部,隨續平章守門。”

曾昇,本陸千十二部將,善用飛索,與孛羅察罕腦兒一戰,他立有功勞。此番攻略益都,他帶了二三百的騎兵,也隨之跟來。當下,跟在續繼祖后邊,與劉名將諸人跨班出列,躬身應命。

片言間,四面城門的防御安排妥當。鄧舍笑顧洪繼勛,道:“武將御敵于外,文官安民于內。此守城之常理也。洪先生,安頓城內、補給軍需的重任,便只有勞煩與你了。”

又喚姬宗周、羅李郎、章溢、國用安等人近前,說道:“洪先生總攬,姬公為輔。羅郎中,章、國兩位大人,你三人各自負責城墻一處。凡有軍用,一應物資供應絕不可有斷。倘若有差池,軍法從事!”

洪繼勛等凜然應命。

諸人不分文武,各有差遣。只有郭從龍無事。他摩拳擦掌了良久,遲遲不見鄧舍召喚,終于按捺不住,按刀跨出,高聲道:“末將雖駑,遇敵也有一戰之力!斗膽請主公,遣派末將隨李都指揮使,同守南城墻!”鄧舍判斷察罕會主攻南城墻,所以他請求與李和尚一道同守南城諸門。

鄧舍搖了搖頭,道:“此乃大將為也。非你可為。”

這是大將做的事兒,不是你可以做的。郭從龍愕然、益奮,臉皮漲了通紅,大聲說道:“末將雖非大將,勇氣不敢稍讓!”鄧舍笑道:“果真?”郭從龍道:“末將之勇,尚可賈人!”自夸他的勇氣,除了己用,還能售賣給別人。

鄧舍頷首,道:“如此,我正有一樁要事,不是勇將不能為之。你有膽子接下來,去為我辦么?”郭從龍道:“縱然龍潭虎穴,末將視若尋常。有何不敢!惟命是從。”拍著胸脯保證,再危險也不怕。

鄧舍聽了他的保證,卻仍不肯說到底有何任務要交與他去完成,只是說道:“我也不來瞞你,要交與你去辦的事兒,端得危險至極。九死一生。”追問道,“我且再來問你一遍,你果真可有膽氣么?”

“膽大如斗!”

鄧舍大喜,對諸將道:“此賈勇將也!”這是要賣勇氣給別人的將軍呀!意甚嘉許。即招手示意他來上前,低聲耳語,說道:“王十二,我軍中悍將。故此,我才派他去守淄川。不意察罕西來,竟然能一日而拔淄川!誅我悍將,坑我士卒。向來,我觀看諸將神色,多有怯懼。唯將軍氣色如常。將軍之勇,我固知矣。適才我所言,‘此乃大將為,非你所為’云云,實為激將之法。

“將者,軍之膽。現今諸將既然多有沮喪,來日與察罕交戰,勝負委實堪危。欲振三軍士氣,方今唯有一策。即不等察罕來至城下,我軍先要挫其鋒銳。我想要你去辦的,便是此事。你可敢去么?”

這番話推心置腹。鄧舍把自己的擔憂不作隱瞞地全盤講出,說與郭從龍聽,明顯地把他視作心腹。郭從龍感激涕零,勇氣愈厲,慷慨奮然,說道:“主公一言,從龍敢不奉命!”

鄧舍看了他會兒,不再多說,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即傳令揀選軍中驍勇,挑足以五百人與之,命他做好準備,只等察罕來到,便出城攻襲。給元軍一個先聲奪人。

守城,講究有攻有守。戰場的主動權要把握住,絕不可單純的一味被動挨打,主動進攻很重要。郭從龍的任務不可謂不重。如果打的好,給察罕個下馬威,海東士氣自然振奮。同時也會給察罕的軍心造成很大的打擊。如果打的不好,鄧舍說“勝負委實堪危”,那益都城,還真的就是要“堪危”了。因此,鄧舍不能不謹慎。選了郭從龍出陣還不夠,又選五百人,交給李和尚,命其亦用猛將率之,為其后應,以防不測。

諸般攻守事宜,一一定下。還有樁要緊的事,不能忽略。

鄧舍又召吳鈺林上前。鄧舍初入益都時,曾經裝病,吳鈺林幫他遮掩過。現任益都官醫提舉司提舉。兼管軍醫諸事。

醫,本就與戰爭密切相關。“醫”與“疾”,皆從“矢”。矢,就是箭矢。早在上古,軍中就有軍醫制度的存在。歷經秦漢、隋唐,至前宋時,已經發展的較為完備了。其軍中醫生的數目按全軍人數之多少,遵照一定的比例配備。并且為了能更好地救治傷員,也有設立過類似野戰醫院似的機構。

入元以來,更因戰事頻繁,作為一種制度,在各地廣泛設置“安樂堂”,其職責中有一條,便為“疾者醫之”。是專為士卒所設立的。

一個良好的軍醫制度,不但能救治傷員,盡最大的可能保存老卒。并且可以鼓舞士氣,要結軍士之心。至少在戰陣上,士卒們不必擔憂如果受傷了怎么辦。歷代名將對這一塊兒都是很重視的。鄧舍尤其重視。

他本來還想用后世的一些見聞,對現有的軍醫制度,做些改良與發展。待其深入了解后,卻發現根本沒什么可改進的。時代不同,把后世的制度生搬硬套過來,根本不合用。比如如何在戰斗中搶救傷員?這是現有制度中沒有的。縱有心改進,欲待加上這一項,卻無從下手。

試想,敵我兩軍相逢,廝殺混戰,并在一起,槍戈相碰,對面相見,怎生搶救?不止沒有辦法組織搶救,還得嚴令軍中,逢有交戰,處在戰斗中的士卒絕對禁止放下武器,改而去搶救傷員。“只管向前。違者,斬。”

唯一的舉措,不過多抽調士卒,改行做了衛生員。不用學望聞問切,只學最簡單的金創外傷。充實了軍醫的隊伍。并將每有戰事,必設戰地醫院作為了一項軍中的制度。

叫了吳鈺林出列,鄧舍道:“所謂‘醫’者,軍之要事。欲得士卒死力,不可不以之為重。此事便交付提舉。四面城墻內,皆需設置臨時的醫藥院。南城墻內,尤要多設幾處。交戰,凡士卒有傷者,悉數授管醫治。”

吳鈺林躬身應命。

鄧舍此時還不知察罕已遣派關保,提精銳晝夜北上,轉侵東南沿海。他指揮若定,吩咐諸項事宜完畢,有意提高一下諸將的士氣,笑道:“察罕鋒芒雖銳,有三敗。益都雖或為孤城,有三勝。諸公,只要聽我號令,破察罕軍,不為難事!”

姬宗周知鄧舍用意,湊趣,道:“臣愚鈍,不解主公之意。察罕何以有三敗?”

“彼軍久頓泰安城下,軍卒已疲。軍卒已疲,不知休養,反卻更來寇我益都。是其一敗。察罕軍運,皆走濟寧。濟寧在泰安之西,而我益都,在泰安之東。察罕不顧泰安,悍然遠來,是不顧其尾,以客軍犯我主地。又天已入冬,寒風催人,倘有落雪,阻塞道路,他糧運艱難,自蹈死路者是也。是其二敗。察罕走淄川,兵行雖速,穆陵關上卻還有我軍數千人馬,位處其后。其腹背受敵,必不能久。是其三敗。”

“又不知我軍何以有三勝?”

“益都大城,城堅、人眾、糧足。又對察罕前來早有準備。此我益都之一勝。我海東援軍到來在即,不出數日,必然能至。內有堅城,外有強援。此我益都之二勝。”說到此處,鄧舍故意頓住,停了一下。

姬宗周問道:“主公言有三勝,這才兩勝。不知其三為何?”

“姬公猜猜看?”

姬宗周不知道。洪繼勛搖動折扇,微微一笑,點了點對面的續繼祖等人,接口說道:“文謀、將勇。文有我輩,武有諸位。此主公之三勝也。”說完了,又問鄧舍,道,“敢問主公,不知臣猜測得對么?”

鄧舍哈哈大笑。

察罕軍渡淄川。貊高再接再厲,依舊一戰攻克臨朐,留下軍馬兩千人,看住了穆陵關,以阻關上軍馬往援益都。關保抄近道,星夜兼程,一路北上,取樂安,轉向西行,陷濰州,火燒昌邑,進圍萊州。

萊州屯駐有數千才遷來不久的海東屯田軍,苦戰。內有副千戶名王三者,原遼陽降軍。納哈出遣張德裕出使海東的時候,曾用劉旦招攬過他。劉旦間諜事泄,平壤的沈陽細作大多落網。唯獨王三,因與劉旦是單線聯系,因而不曾敗露。此時他見關保圍城日急,乃潛與之結,做了元軍的內應。關保乃得其城。屯田軍有不降者,盡數屠之。

其部軍旗所向,短短數日內,益都東南沿海州縣盡數陷落。海上劉楊水師,聞訊赴援,可惜陸戰非其精通,數戰,皆敗北。海路遂斷絕不通。關保的捷報送至察罕軍中時,察罕主力已至益都城外三十里。距離他發軍東來那日,剛好過了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