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的第三杯酒,不敬文華國,卻敬洪繼勛。
這個舉動,不但出乎了姬宗周、顏之希等人的意料,更也叫洪繼勛沒有想到。本來很安靜的堂上,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姬宗周不動聲色地瞟了洪繼勛一眼,見燭光跳躍,映在他的臉上,陰影與光亮變幻交錯。
洪繼勛沒有接鄧舍手中的酒杯,他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朗聲說道:“堅守益都的功勞,臣不敢領。
“當察罕之來時,其勢也洶洶,山東震動、益都驚恐。要沒有主公身處險地而鎮定自如,臨危不懼且指揮如意,即便有十個臣,怕也難擋察罕一擊。論此戰之功,臣豈敢與主公相提并論?又且,益都此戰,臣不過出了三兩的計謀,要論敗敵取勝,臨陣殺人,卻還全是諸將的功勞。守益都的功勞,臣不敢領。這一杯酒,臣愿敬與主公,并及諸將。”
“先生何必多辭?
“昔日,漢高定鼎,封賞功臣,以張良萬戶,蕭何八千戶,其雖文臣,功皆居諸將之首。諸將都很不滿,自以為披堅執銳、攻城略地、勞苦異常,偏為何功居張、蕭之下?張良倒也罷了,可算運籌帷幄;蕭何又有何功?竟能為功臣之首!乃尋漢高說理。漢高又言道:
“‘諸君知獵乎?知獵狗乎?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
“今以我海東論之,今以此戰論之,則先生臨機決策、決勝千里,可謂我之子房。姚公鎮海東,保我之后方,供給饋餉,不絕于道,可謂我之蕭何。文平章連數萬之軍,大敗察罕,全我齊境,可謂我之韓信。你們三個人,是為此戰的‘功人’。至于趙、佟、張、劉、李、畢、楊、郭諸將,‘能得走獸’,雖立些功勞,‘功狗’罷了。
“這杯酒,非先生飲不可。
“又,自永平起兵以來,先生與我相助大矣!人皆見之。如果沒有先生獻上雙城的地圖,則我無遼東。如果沒有先生獻上平定高麗的計策,則我無海東。這一次也是如此,如果沒有先生堅持固守益都的諫言,則我也不會保有齊地。先生之功大矣!先生之功全矣!海東誰能相比?
“因此,這杯酒,不止為敬先生此戰的功勞,更為敬先生一直以來的功高勞苦!”鄧舍話語誠摯,情深意切,說完了,又轉過身,問堂上諸人,道,“諸君,你們來說,這杯酒,洪先生該不該喝?”
數十人的堂上,又從竊竊私語、轉入安靜無聲。趙過首先出席,跪拜地上,將酒杯高舉過頭,說道:“誠如主公所言,洪先生功高過人,此杯酒,非先生飲不可!下官斗膽,愿與主公共勸,請先生飲。”
文華國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往鄧舍與洪繼勛的面上看了又看,也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也隨即跟著跨步出位。
他不比趙過,官職與洪繼勛相差不大,算是平級,因此沒有跪拜,只走到洪繼勛面前,也是把酒杯端起,伸手拍了拍洪繼勛的肩膀,大笑道:“洪先生,俺也斗膽,與主公共勸。就請你把這杯酒喝了吧!”
他們兩個一帶頭,文如姬宗周、顏之希、章渝、羅李郎,武如張歹兒、鄧承志、郭從龍,也紛紛都是或者端酒,或者跪拜,皆高聲說道:“臣等亦然斗膽,愿與主公共勸,請先生飲!”
偌大一個堂上,跪倒一片,只鄧舍、洪繼勛、文華國寥寥數人站立其中,猶如鶴立雞群。紅燭高燒,堂外夜色漸深。有風從北而來,卷動竹林、梅樹,時有幽香襲入,連帶寒意冷冽,刺骨冰涼。
劉果坐的位子,距離堂門不是太遠,他穿的也不甚厚,被風一吹,險些打出個冷顫。不過身上雖冷,他心中卻是歡喜,跪在地上,想道:“知道主公看重洪先生。卻不料,竟看重到這等的程度!”
鄧舍面帶笑容,看也不看跪下的眾人,只注視洪繼勛。洪繼勛默然片刻,端起酒,說道:“既如此,主公厚愛,臣雖惶恐,不敢再讓。”一飲而盡。
“哈哈!”
鄧舍也陪著把杯中酒飲下,右手拿著酒杯,左手往下一甩,倒抓住了袍袖,向諸臣示意,說道:“先生杯酒既飲,諸君,起來吧。……,三杯酒罷,夜宴開始!”吩咐管事,“教堂下的歌舞唱起來、跳起來!……,諸位,這些歌姬舞女,可都是原先專從高麗帶來的。統統經過精心的調教,技藝非凡!寒冬過后,必有陽春。此戰中,大家都辛苦了。今夜,不醉不散!”
樂聲起,歌舞作。諸人皆起身歸席,轟然應諾。
鄧舍拉住洪繼勛的手,笑道:“今夜不醉不散,可不只是說諸將,先生也要如此!……,剛才只敬了先生,沒顧上別人。兩個月的鏖戰,不分文武,都很辛苦。來,來,先生與文平章一起且陪我,再去與諸公敬酒!”
不等洪繼勛答話,他把酒杯交給侍女,一手扯了洪繼勛,一手扯了文華國,先來到左邊席位,給諸將端酒。文華國之下,頭一個就是趙過。
鄧舍與他不必多說些什么,只教酒杯斟滿,連著敬了兩杯,笑道:“好事成雙。阿過,你守華山,與王保保激戰月余,以少敵眾,力保防線不失,避免了王保保與察罕連軍一處,對我益都功莫大焉。
“……,長白山一戰,見戰不利,又敢于果斷決策,間道撤軍,提前與文平章會師,不但保全了我數千百戰余生的精銳不致覆滅,更又壯大了援軍的聲勢,一方面使得長白山防線更加安穩,一方面又對益都的察罕造成威脅。察罕之所以如此快的就主動撤退,此中也是有你的功勞。
“種種用兵的手段,可圈可點!我心甚慰。不過,如今察罕雖退,戰事卻不能算就此停歇。可以預見的將來,必有更加慘烈的激戰。兩句話送給你: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需得再接再厲!”
趙過恭聲應道:“是。”
鄧舍點了點頭,叫他坐下,自又去給下邊諸人敬酒,走沒幾步,轉過頭,又像是臨時想起似的,隨口說道:“阿水近日學會了做一種新粥,據說來自咱們的老家。我嘗了幾次,以前雖沒聽說過,但還真是頗有你我小時候經常喝的那種羹湯的味道。待會兒席散了,你不必急著走。我已經吩咐阿水,多做點,好拿來醒酒。你也留下來嘗嘗。”
“是。”
交代過趙過,下一個敬酒的對象本該是佟生養。按說,他的軍職較之張歹兒還是有所稍低,但因與鄧舍有義兄弟的關系,所以座次反而在張歹兒之前。不過,鄧舍來到他的席前,卻沒有停步,只微笑說道:“你我兄弟,自家人,端酒不端酒,反顯得見外。‘先公而后私。’待會兒你也留下來,等席散了,我另外備的有家宴,咱們再好好痛飲!可好?”
佟生養自無不允。不但答應,還很高興。長白山一戰,他獲遭敗績,本就正忐忑不安,唯恐鄧舍當著群臣的面訓斥他。鄧舍雖沒給他端酒,但卻肯留下他參與家宴,他的不安頓時為之一空,放松了許多。恭恭敬敬地站著,目送鄧舍往下一個席位。
再往下,就是張歹兒了。
鄧舍先不急著給他敬酒,帶著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多時,放聲大笑,說道:“當日我賜你鐵槍,紅臉兒,卻不料你竟有今日之功!僅僅以數千健兒,五百里長驅,先取萊州,再破敵圍,而后馳援益都。除了勢如破竹之外,真沒有別的詞兒可用來形容你。……,滿飲此杯!”
張歹兒謙虛不敢,對文華國笑了笑,再向洪繼勛微微頷首,仰起脖子,一口飲盡。
鄧舍以主公之尊,給臣下端酒,禮遇非常。能受此禮遇的臣子,自然不會有太多。接下來,諸將大多只得到了溫言撫慰,受到敬酒待遇的,只又有郭從龍等幾個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將校。只不過,卻也都是一杯到底。沒有人能像趙過,竟然能得到敬酒兩杯的殊遇。
轉了一圈,來到使者席位。鄧舍先與汪河、孟友德敘談幾句,話鋒一轉,點名傅友德,笑道:“傅將軍,堅守益都之戰,你為本王出力不少。先是有地道戰,后又有突圍襲敵。更陣斬韃子勇將蕭白朗。要單論戰功,比較勇武,尚在李、畢之上。”從侍女手中取了酒壺,親自把酒杯斟滿,道,“我敬的最多的,是阿過,兩杯酒。你,三杯飲凈!”
汪河、孟友德都是臉色一變。
汪河轉過臉,神色古怪,瞧了孟友德,又瞧傅友德。孟友德干笑兩聲,說道:“在下等本是奉主公之命,來晉見大王的。適逢察罕犯境,我兩國同仇敵愾,雖聊助有些許的綿薄之力,怎敢當大王這般的禮重?實不敢當之。……,傅大人,還不快向大王致謝?酒,就免了吧。”
“話不能這么說。非飲此酒,不足以表本王之心意。”
“如此,便只飲一杯。”
“也不行。為何本王要敬傅將軍三杯?卻是有名堂的。”
“愿聞其詳。”
“正如你所言,我與你家主公,雖為兩國。但是察罕,彼韃虜之種,是為我漢人之共敵。這頭一杯,敬的不是傅將軍,敬的是我漢人英雄!”
這頂大帽子一扣下去,孟友德連道不敢,卻還是力辭,不肯叫傅友德去飲。文華國惱了,哼道:“我家主公敬傅將軍是英雄好漢,你卻在這邊如此推推拖拖,十分的不夠爽利,是不識抬舉?還是嫌俺這酒不好?”
沒奈何,孟友德只得松口,卻還是堅持,道:“只此一杯。”傅友德起身,端起頭一杯,一飲而盡。文華國問道:“卻不知主公第二杯酒為何而敬?”
鄧舍笑道:“傅將軍助我海東守城,全我益都一地。這第二杯酒,是為益都百姓而敬。”孟友德呆了呆,說道:“保全益都不失,全賴大王與海東俊彥之力。在下等不過是個外來的使者,何敢貪功?”
要說,別國的主公親來敬酒,這傳出去,本應該是一個很大的臉面,是件好事,助長了西漢的威風。孟友德卻為何一再托辭?不是因為其它,正是緣由鄧舍近段時日以來,對傅友德表現出來的態度過于親近。
他與傅友德同住一處,對鄧舍有意拉攏傅友德的舉止豈會不知?如若傅友德果真被鄧舍拉攏了過去,那眼下的敬酒就不是給西漢臉面,而是恥辱。使者派出去,就相當主公的代言人。沒把任務完成,反而被外國給拉攏了過去。這算什么事兒?是在向全天下表明,陳友諒不如鄧舍么?
洪繼勛說道:“功勞者,有利百姓為功、辛苦辦事為勞。現今益都城中,坊間百姓早已傳遍了傅將軍地道破敵、臨陣斬將的事跡。可謂對我益都,有功、且有勞。孟使,何必苦苦推辭?傅將軍,請!”
“這,……,萬萬不行!傅大人,……。”
文華國又焦躁起來,叫道:“我家主公自敬酒與老傅,又不是給你。你作甚一再從中攪和?豈有此理!”
邊兒上的汪河,嘿然笑道:“文平章言之有理。”
他不是沒有看出鄧舍的用意,只是朱元璋與陳友諒不和,而朱元璋又與鄧舍同為宋臣,他自然對此樂見其成。輕巧巧一句話,煽風點火。孟友德情急上來,伸手去掩案幾上的酒杯。沒等他掩住,傅友德已端了起來,道:“洪大人之贊,愧不敢當。殿下的厚意,不敢推辭。”又是一飲而盡。
“傅大人,你!”
鄧舍沖孟友德笑了笑,第三杯酒親手端起,遞與傅友德。孟友德忍住怒氣,問道:“敢問大王,這第三杯酒,卻又是為何。”鄧舍微微一笑,說道:“這第三杯酒,倒沒什么好說的。純為我想敬與將軍。請飲。”
什么是“純我想敬將軍”?赤裸裸的招攬!孟友德面色大變,眼睜睜看著傅友德接過酒杯,聽他說道:“殿下厚意,不敢推辭。”再又一飲而盡。
鄧舍擊退察罕,雖不算大勝,但須知察罕自起兵以來,罕有敗績。海東能在這一場長達兩個月的鏖戰中,把他逼退,已經堪為了不起的成就了。其間,鄧舍的臨危不茍,海東群臣的文謀將勇,都給傅友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為重要的,他通過這段時間,耳聞目濡,了解到了鄧舍仁厚愛人,但凡用人,必不計親疏,有才就重用的寬闊胸懷。
傅友德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早先在李喜喜的帳中,鋒銳為諸軍冠。李喜喜敗后,輾轉明玉珍、陳友諒麾下,卻一直不得重用。本就郁郁寡歡。如今,既見到海東的勢力,又了解了鄧舍的為人,為榮華富貴也好,為實現抱負也好,他對鄧舍的招攬當然求之不得,不會對此表示拒絕。
當然了,這其中也有別的一些原因。比如,鄧舍有意再三挑撥他與孟友德的關系,包括不避孟友德之面,對他一再示好。這其實也是斷絕他后路的做法。傅友德本來就不得陳友諒的重用,出使了一次益都,卻別樣得到鄧舍的青睞。試想,即便他拒絕了鄧舍,待返回江都,孟友德會不向陳友諒密報么?陳友諒得知后,又會怎么做?不言而喻。
要說傅友德猶豫過沒有?倒是還真猶豫過。有過兩次。先前是猶豫海東會不會勝,察罕退走后,他又猶豫他留在江都的家眷。
他從軍很長時間了,雖沒娶正室,姬妾還是很有一些的。得他寵愛的也有。他要是投了海東,姬妾們肯定只有留在西漢。陳友諒的性格,睚眥必報,一怒之下,十有八九會把她們悉數砍頭,要不就發配給披甲者為奴。偶爾一想,還真有些不舍。但是話說回來,妻子豈應關大計?功名只有馬上得!為了功名與雄心,這些,也只有置之不理了。
開宴至今,鄧舍酬勞了功臣,收服了傅友德。若說前者還是帶有些勾心斗角的意思,后者實在令人心情舒暢。
他見傅友德飲下第三杯酒,大喜過望,丟了洪繼勛、文華國,探過席位,抓住傅友德的手,笑道:“我與將軍相識的時日雖淺,但是我卻可斷言:將軍絕非池中物!走,與我回去主席,咱們再把臂痛飲,不亦快哉!”
傅友德當然不是池中物。自來到這個時代,傅友德更是鄧舍見到的第一個“熟人”。歷經兩個月的水磨功夫,千方百計,百般示好,連離間計都用出來了,終得良將相投。他高興的不得了。
也許,此舉會引起陳友諒的不滿。但是“遠交近攻”,陳友諒離海東的地盤遠得很,他再惱怒,暫時也是鞭長莫及。并且,鄧舍更可以大膽地斷定,只要中間有朱元璋在,只要朱元璋與陳友諒的戰事不停,別說拉攏走一個傅友德,即使連孟友德也留下,又能怎樣?陳友諒也是一個堪稱雄杰的人物,有著雄圖大略,為大局考慮,為合縱連橫,面對日漸強盛的朱元璋,為得到海東的聯合,也只有吃下這個啞巴虧。至于真到了那個時候,海東該怎么做,是否與他聯合,自然再視局勢而論就是。
換而言之,鄧舍留下傅友德,看似得罪了陳友諒,其實與大局無妨。
同時,再從另一方面考慮,鄧舍這么做,其實也是對朱元璋的一種示好。汪河等人為何來益都?還不就為的向海東示好,以圖結盟?鄧舍留下了傅友德,等同變相拒絕了陳友諒。整個過程,汪河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他回去,給朱元璋一說,朱元璋對海東的印象,自然便有不同。
那么,就目前來說,鄧舍雖有此用意,究竟是否真心想要與朱元璋交好?并不重要。現在需要的,就是給朱元璋一個好印象就行了。到底陳友諒離海東雖遠,朱元璋的地盤卻離益都不遠,而且更要緊的,他的地盤離察罕也不遠。在面對強敵察罕的時候,能多得一份助力,當然比少得一份為好。又而且,示好朱元璋,實際上還與張士誠有關。張士誠也臨近益都,只不過,這牽涉到了日后的外交,現下倒是還不需多言。
拉攏一個傅友德,既得良將,又關系日后的合縱盟友。一舉多得。
鄧舍引了傅友德,轉入主座,才飲酒沒幾杯,聽見席下喧嘩,抬眼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