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這是一張何其陌生的臉
一眼望去,只覺日月無光,風云變色,這世上竟有人生得這般、這般的慘絕人寰?
豐盈太過的臉盤,寬厚的額頭,稀拉拉的眉,浮高的眼皮聳答著,圓圓的綴了黑點點的紅鼻頭,外翻的紫黑色嘴唇,這臉是被人打腫了么,方才她還用手觸碰過的,怎么沒覺得自己的臉有這么大?
她嫌貼靠著她的臉一同照鏡子的男人膚色不夠好看,太過蠟黃,比對之后才發現,他的膚色實在算得上正常,瞧瞧自己的臉,棗紅的底色,額頭一溜紅疙瘩,塌鼻梁兩邊全是褐色斑點,這臉、這臉長得還真豐富多彩,她笑那只‘兔子’生得丑,原來她還不如那‘兔子’好看呢
趴在幔帳外的小獸,聽著帳內久久沒個聲響,又生出了好奇,試探的從幔帳下探出頭來,一眼瞧見他二人臉貼臉的照鏡子,竟叫它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次抬高一雙肉瓜子捂了絨絨的小臉,軟塌塌的趴伏在廂板上,后腿使力,慢慢的倒退回去。
為了佐證她這張臉多么有沖擊力,原辰在兮若尚不及從震驚中回神時,將下巴搭在她肩頭,輕言慢語的又講了一個聽上去更是匪夷所思的故事,說那是他們剛上路沒幾天,途徑一處江湖好兒男時常出沒的深山老林子,好兒男們瞧著他們的大車,覺得定有油水可撈,奈何他磨破了嘴皮子說自己全部身家也只剩下這車了,可好兒男的帶頭老大卻現出十分不屑的表情,說他打諢,很不乖巧,這車造價不菲,坐這車出游會是個沒錢的主?
原辰復又聲淚俱下的講述了他那凄涼的身世,說他祖上其實很土豪很劣紳,酒池肉林、衣香鬢影啥的天天見,可到了他們家上代,他那不爭氣的爹沒幾年就把家產全敗光了,自覺無顏茍活于世,嗝屁朝梁了。
敗也就敗了,好歹他還有個時常被人夸贊出類拔萃的大哥,他就苦哈哈的巴望著他大哥能復興家業,奈何他那個大哥更不爭氣,好說歹說的勸他,他還要一意孤行,瞎了一雙狗眼的喜歡上了一個沒臉蛋、沒身材,連腦瓜子都沒有的敗家女人,為了那個女人,連最后的家產也填進去了,真是不幸至廝啊
兮若混混沌沌的插了句,“那個女人,你該尊一聲嫂子吧?”
原辰說得興起,并不理會兮若的指點,將話題引到他這拉拉雜雜鋪陳出的一堆廢話的關鍵所在,那個好男兒的帶頭大哥聽了這些,還是不肯信他,好在窩在車里睡覺的她不滿被人吵醒,一跳踢開車門,站在車廂里,掐腰喊了一句:“都給老娘閉嘴,吵死了。”
眾人循聲望去,瞧見站在車廂口的她,頓時鴉雀無聲,那個好兒男的帶頭大哥以無比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全然接受了他那凄涼無比的身世,嘆道:有錢人怎么可能忍受這種人間煉獄的折磨啊最后拱手相送,另附贈二十貫錢聊表慰問。
兮若聽著他的滿口渾話,待到他給這段本應驚險非常故事做了個柳暗花明的完美結局后,兮若攥著鏡柄默不作聲的向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腦袋砸去。
他先前都未曾注意到她有說話,此時瞧著也是一副不勝哀戚的自憐表情,想是不會留意到旁物,不曾想她一鏡子砸過去,他卻突然沒了人影,兮若一愣,只感覺背后一陣涼意,腦子里突然又冒出那個叫她毛骨悚然的念頭——那個家伙是個鬼怪吧他貼靠著她的時候,她都感覺不到人氣的,只是覺得他整個人都涼冰冰的,想到這里,不覺又打了個冷戰。
“蘊娘,我都說過了,我們現在很潦倒,又在私奔途中,這可是我們唯一的鏡子,如果摔壞了,我們今后要如何整理儀容啊”
兮若呲牙咧嘴的偏過頭來,都這副尊容了,還整理個啥?
這廝已經從她那邊肩膀轉到這頭肩膀上了,依舊是沒骨頭似的偎著她,手中把玩著她先前打算用來敲他的‘兇器’,那個鏡子什么時候被他奪去的,她竟毫未察覺,想也不想脫口道:“你不是說那個什么帶頭大哥的給了你二十貫錢么?”
聽她問了,原辰突然離開了她的肩膀,掀開床尾的褥子,撩起茵席,從另一個暗格里摸出兩貫錢,獻寶似的送到兮若面前,笑吟吟道:“在這、在這呢,為夫從來不曾想過要拿它們去青樓里尋比你受看的姑娘撫慰身心,為夫一門心思念著蘊娘要是生養了,需得多備些錢,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錢備的足些,總不怕找不到膽子壯的穩婆。”
兮若覺得自己有被這家伙逼瘋的苗頭,額角的青筋又開始活躍起來,且不說自己這張臉的駭人程度將她嚇了一跳,便是‘老娘’這個自稱,即便她失憶了,也知道這兩個字從未在她的口中出現過,自稱是被她玷污后委身于她的夫君,先前還說除了她之外從不與任何雌性接觸,這會兒又想著去青樓了,這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沒了鏡子,她還有腳,抬腳狠狠的向原辰踢去,依舊落空,愣神間,聽見床前傳來他老神在在的聲音,“蘊娘啊,你現在可是雙身子的人了,萬不好像以往那么沒分沒寸的,一旦傷了咱們的娃兒,就造孽了啊”
兮若循聲望去,他已安穩整齊的立在床前,眨眼功夫,鞋也穿上了,臉不見紅,氣不見喘,身上的白麻長衫也是一絲不亂,瞧那神態,就好像他一直站在那里,先前在床上爬來靠去的畫面,似乎只是她的想象。
瞇著眼審視了他半晌,兮若抬手指著自己的臉,沉聲道:“這副樣貌,是被你搞出來的吧?”
原辰眨了眨眼,顏色略淺的眼珠子轉了轉,撇嘴道:“是我?你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竊以為,你生成這副樣貌,是你爹娘造的孽,你該去問問他們才對啊”
兮若投降了,徹底放棄從他口中探出自己究竟是誰的念頭。
她醒來的這天,已經是半個月之后的午時,這半個月的字眼還是他給她端飯的時候不經意間提到的,他說她半個月未曾吃過一口飯,好在他有些傍身的醫術,一直用藥養著她和她肚子里的娃娃,不然她極有可能落得個一尸兩命的境地,她抓了他口中的字眼追問他,自己如何會睡那么久,他自是又要滿口胡言,她懶得聽,拂斷他的解釋。
關于那個被她誤認作兔子的小獸,原辰給出她的說法也是極其荒謬的,據說它祖上成員很是精彩,紫貂的祖父、山貓的祖母、獾子的外曾祖父,兔子的外曾祖母,還好它外祖母長得很像兔子,勾住了兔子外祖父的注意力,是以,它爹媽將它生得這般色彩斑斕,觀其貌,自當叫小花。
原辰同兮若講解小花的身世時,小花正趴在他腳邊睡覺,聽了他的話,愕然抬頭,然后眼中現出了比先前聽兮若說它是丑兔子還受傷的表情,巴巴的望了原辰一眼,扭身跑開了。
兮若又找出了疑點,捧著水碗問他,“它叫小花是這個原因,那么你管我叫蘊娘,大概也是因為我懷了孩子罷?”
原辰眉目含笑,淡淡道:“瞧瞧,又在胡思亂想了不是?我給你取的可不是有了孩子那個‘孕’字,你的蘊字寓意深刻,寄托了我對你蘊著濃濃的情誼。”
她醒來后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可是低頭不去看他,聽他坐在身邊聲音柔軟的說著渾話,卻叫她心頭一動,來不及思考已將莫名的念頭說了出來,“怎么會突然覺得,若當真這個蘊字擔著旁的情誼,也是我對你的呢?”
她這一問,他終是未給她個解釋,那個時候她只對他一個人說話,她說不甘叫他事事如意,他不是神
那一句確然不是空話,其實不必她做任何事,她的出現已不順他意,而今,他親手交給藍玉的忘憂水,她喝了個干凈,卻記得自己是兮若,似乎、好像也是記得對他有過心動的,她那句看似問他的問題,不過只是一種感慨,清清淡淡的,卻重重的砸在他心窩子上,說過喜歡上他的女子有很多,但他敢肯定,絕無一人能在飲下忘憂水之后還記得他,她——當真的不同?他該不該再給她灌些控住心智的藥,或許干脆將她毒傻了,只要熬到明年她將孩子生下來,一切都好處理了。
他靜默著,偶然間抬頭,竟對上了她黑白分明的眼,他一直覺得她最會惑人的便是她唇角的梨渦,他用特制的人皮面具遮了她的面容,一則掩藏身份,更重要的是可以擋住她的魅惑,卻不曾想她的眼也很有威脅性,即便面對生死,她的這雙眼依舊是清澈的,似乎只要望著她的眼,便可蕩滌掉內心的躁氣,這些日子他用藥養著她,怕她醒來后牽動傷口,造成旁的傷害,一直讓她睡著,卻未曾想,自己會時常坐在這里看著她,想著她醒來后,用那雙眼望著他,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她微微偏著頭,滿是狐疑的問他:“你又在編什么故事,你說我們沒錢是吧,我看這樣好了,你去茶樓當說書先生吧。”
他一愣,隨即綻開笑顏,喃喃道:“其實,這樣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