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花開

第一三九章 你吃醋了

四時遞嬗,實非人力所能左右,冬月終是來臨,好在他已決定尋個落腳的地方躲過這個冬天,安穩的候著與那個孩子的初見。

翻看過前后五百里的區域詳圖,在那密密麻麻的地名中,他一眼便相中了永安鎮,不看它依山傍水的清幽雅致;也未留意它的人口稀薄,民風淳樸,他只是單純喜歡它的名字,永安永安,永世長安

遣人在永安鎮給他買了戶獨門小院,先前他借著買黍米的機會與去永安鎮的人會面,那人稟明院子已買好,位于永安鎮之東,依山而建,去年落成,房主舉家北上,如今已遵著他的吩咐收拾妥帖。

雪歌拎著鑰匙沿路回返,略略盤算,若稍微趕趕路,想來明晚兮若就不必縮在輜車里苦挨了。

想起兮若,不免想起幾日前她信誓旦旦的說要給肚子里寶寶再找個爹爹,他們軒轅氏一族,認不清親爹的情況時有發生,可不相干的人想要撿個現成的便宜,那是絕無半分可能的。

她果真是個蠢女人,如果不是極幸運的懷了墨羽的孩子,他早就宰了她了,以為他會吃醋,可能么?

再者,墨羽都沒他生得好看,更不會煲肉粥給她吃,她到哪里能找到比他好看、比他體貼的男人呢?那個呆子女人,天真的笑死人了

輜車停在河畔,她一身粗布襖裙立在車前,笑得嫵媚動人,嘴角的梨渦深刻媚惑,雪歌駐足,臉上現出愕然——她、她竟然、竟然對著一個男人笑成這般模樣

瞇眼將背對著他的那個男人細細的打量一番,頭頂胡亂挽了個髻,用一根削得粗糙的竹簪子別著,四周七零八散的垂了些碎發,發絲枯黃,沾了些干草渣子,身上穿了件半長不短的粗麻胡服,已分不清楚這胡服原本是黑色的還是墨藍的,邊口開了線、散了花,腳上踏著雙不合時令的破草鞋,隱約可見漆黑的后腳跟。

那個男人,個子比他矮半頭、形容這般邋遢,即便看上去比他壯碩許多,可一定沒他本事好,看那男人手中拎著銹跡斑斑的破刀,想是個練過的,如果他們兩個打起來,他也有十足的自信能將其一擊斃命,他已經瞄上那個男人的后心窩子了。

也就在雪歌現出殺意的同時,兮若偏過頭來看向他這里,臉上的笑容霎時凝滯,隨即輕蹙眉頭,似心事重重一般的望著他。

許久,那個男人才覺察出異常,循著兮若視線回頭,令雪歌得見其真容。

這一看,更是叫雪歌心生不滿,這個男人,扮相邋遢也就算了,長得在他看來還這么猥瑣,瞧瞧他那雙呆滯、渾濁的三角眼,那一馬平川的鼻子,那開裂的厚嘴唇子,還有那張看不出本色的臉,這模樣,她還對著笑?

兮若終于出聲,“這位大哥,我夫君回來了,你想去哪里,問問他吧。”

她那般自然的說他是她夫君,這令雪歌感覺受用無比,適才疾步走到兮若身邊,展臂宣告所有權的攬住兮若肩膀,與她貼站在一起,看著眼前的邋遢男人,聲音疏離道:“兄臺要去哪?”

邋遢男人靜默了老半天才含糊道:“哦,你家娘子長得像仙女一樣好看。”

雪歌頷首道:“當然,她長得難看,在下也不可能娶她。”

兮若側過頭瞪著雪歌,他回了她一個溫柔多情的笑,眼底卻隱隱透出不滿,兮若撇撇嘴,轉過頭不再看他。

對面男人看著兮若和雪歌眉來眼去,喃喃道:“我以前也有過一個漂亮的女人,不過,漂亮的女人很不好養活,她被我養死了。”

兮若錯愕的看著這個男人,雪歌卻皺起了眉頭,心頭籠上陰霾,渾身透出冷然,森然道:“兄臺到底打算去往何處?”

那男人還在喃喃著:“生個孩子都能生死了,長得漂亮有什么用?那個蠢女人還說要給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呢,最后半個都沒生出來,真蠢可笑至極”到底沒回答雪歌的問題,一邊念叨著,一邊又哭又笑的走了。

雪歌見那男人離開,倒也沒去攔著,陰霾更甚,沉著臉的走進輜車,在這個時候,遇上了這么個人,說了這樣一番話,怎能不叫他心煩意亂,看了眼窩在笸籮里睡覺的小花,咬牙道:“改天讓你睡得夠,最好是一覺不醒。”

小花聞聲睜眼,身子更往毛絨毯子下縮了縮,兮若跟著他上車,疑道:“你怎么了,莫不是去買東西時被人嘲笑了?”

雪歌徑自來到床邊坐了,抬眼瞪著尾隨他進來的兮若,森森然道:“笑得那么難看,還敢在野男人面前笑得花枝亂顫的,真丟人。”

兮若反駁道:“才沒有呢,那個大哥說我長得很好看,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像仙子的女人了。”

雪歌接口道:“說你蠢,你還不信,男人心有圖謀的時候,見了母豬都說長得像仙子。”

兮若瞇起了眼睛,上前俯身,一把揪住雪歌的前襟,憤然道:“你這陰陽怪氣的家伙說誰是母豬?”

他已經漸漸適應了有她在身邊,可二十來年養出的習慣使然,在兮若揪住他前襟的一瞬,身手已快于腦子做出反應,好在他回神快,將兮若摔倒在床上前,伸出一手攬住她的腰身,護了她臃腫的肚子。

待到安穩后,兮若對著近在咫尺的雪歌吃吃的笑,沾沾自喜道:“其實你是吃醋了吧”

雪歌冷然道:“你是我見過最自以為是的女人。”

兮若仍笑道:“你的手放在那里,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她說著不好意思,不過臉上的表情卻沒半分的不好意思,且還對他擠了擠眼睛。

雪歌看著她的笑容,一絲莫名的感覺急涌上臉皮,佯裝若無其事的拿開抓在她胸口上的手,探手取心的招式在有些時候看上去的確能引來誤解,不過即便是被誤解,他也絕對不會和她解釋,很多誤會比真相看上去討喜多了。

因他伸手護她的腰,極自然的被她帶趴在床上,為了防止壓著她的肚子,只得一腿立在她雙腿間,另一條腿屈膝跪在她身側,以這屈起的腿支撐著自己的全部重量,他縮了抓在她心口的手之后,本想著順勢起身,卻不想她竟伸手緊緊纏住了他的頸子,他只能將縮回的手撐在她身子的另一側。

不等他斥她將手拿開,她已用透著傷感的聲音開口道:“他瘋了。”

雪歌愣怔,“誰?”

兮若喃喃道:“先前我便知道他是個瘋子,他說很多人都不喜歡他,不知道為什么,其實他沒傷害到誰,大家厭煩他實在沒有道理。”

雪歌已明白兮若在說誰,他只是靜默的望著她的眼,知道他不出聲她也會繼續說下去。

“這世上許多人活得都不自在,縱是看上去多么美好,誰知道背過人后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待到那些不快樂的事超過了一個人的承受能力,許多人便開始選擇或主動,或被動的逃避方式,如醉掉、如忘掉、如瘋掉或者干脆死掉。”

雪歌忘記要起身,愕然的對著兮若不復清澈的眼,他最好的本事不是殺人,而是只一眼便能猜出對方心中所想,可這個時候,他卻無法從兮若的眼中猜出她此刻的心思,這叫他的不安愈發深刻了,逃避的方法,忘掉和死掉,那個時候她也在逃避,所以才會不顧一切的投潭,那么現在她不聞不問,是不是也是在逃避?為何要逃避,當真忘掉了一切的人何需逃避?

她依舊對著他笑,笑得嫵媚惑人,她的聲音綿軟柔糯,喃喃道:“原辰,你愛不愛我?”

她先前也問過類似的話,他從不回應,此刻亦然。

等不到雪歌的回答,兮若扯了扯嘴角,梨渦淺淺,繼續道:“我對他笑的那個時候,并不知道他是怎么瘋掉的,他同我說,以前有個傻女人,他不在家的時候,就像我這樣挺個肚子守在家門口等他回,他說從沒見過那么傻的女人,他后悔娶了她,如果他不娶他,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以為他是為娶了傻女人而不平,可你也看得出,事實不是那樣的,原辰,我也想過要給你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個,可是……”

她的聲音透出一絲悲涼,垂了眼皮遮住眼底的憂傷,“我一直做著些夢,夢中很多人和事在我醒來之后便不再記得,但我知道我夢見他們了,那些應該是從前發生了、我當真經歷過的。但是這幾天我卻能記住夢見了什么,那些應是即將發生的,原辰,我夢見自己死了——死于難產。”

這次的感覺竟如此強烈,強烈到叫他不知所措,心口好像被刀子剜了一般的痛,他想笑卻笑不出聲來,死于難產的王后和認錯生父的王子在軒轅王室極是常見,雖他護理的極其用心,可他知道她還是太過虛弱,體內積毒過多,死于難產的可能性較之尋常王后高出許多倍,翻涌的情緒叫他無法清楚的思考,只能順著從前的想法直言道:“你放心,如果你難產了,我會直接切開你的肚子,將孩子取出來。”

她始終垂著眼,他俯撐在她身上,清楚的感覺到了她的戰栗,良久,就在他反應過來自己都說了些什么,以為這次將她傷得徹底時,她竟抬了頭,對著他溫柔如初的笑,她說:“原辰,要是真有那個時候,如果你不愛我,就切開我的肚子,將孩子拿出去,給我解脫;如果你愛我,就大聲的告訴我——那個瘋了的男人,叫我感覺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