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全部世界只剩下了我和他。
殿外,那奴仆的腳步聲,福安的聲音,風聲,就連落花的聲音都沒有了。
只有這大殿上,他沉凝的喘息,悠遠綿長。他累了。
望著那月色下的沉睡的臉,精致得似乎每一處都被神者的一雙靈磨過。看來扎藍王妃真的如天下傳說那般,是個絕世美人,不然,生不出這樣的兒子。他也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長得有多好,而那只眼罩是他臉上唯一的缺憾。為什么睡覺了還不摘下它,那底下,到底是怎樣的傷,誰這么狠毒,曾經這樣傷過他。
明明是如此年輕的臉,可是卻又盡是滄桑的顏色。那狠戾善戰的身體里像是掩藏著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疲憊魂魄,還隱隱摻雜著只有一個小孩子才會有的委屈神情。
他睡著的樣子比醒著的時候要招人喜歡。
那頸項上,有明顯的傷痕,像是被利器所至。在方才的朦朧中,我模糊看見了像這樣的傷痕,僅在他的上半身,便有好多處,猙獰著縱橫著,觸目驚心。此刻在他半敞著的衣衫口,半隱半現的,看著依舊悚然。
天下不是傳說長空碩在戰場上的驍勇是無人能敵的嗎?為什么他身上會有這么多的傷。
今晚,他所有的不為世人所知的脆弱,全部都被我看見了。
他就這樣睡,不會冷嗎。
這臥榻上似乎就這么一條錦衾,很大,足夠兩個人蓋,但是我沒有勇氣這么做。
于是將那錦衾折了雙層,小心翼翼地朝他身上蓋去。上天保佑,千萬別弄醒了他。
還好,他依舊睡著,沉沉的。
輕輕地,在他身邊躺下,緊靠著墻,生怕離近了,碰醒了他。
月色真美。
睡吧,自從進了那個如同死穴一樣的呈王宮,就沒有一天能睡得踏實的,今晚,不管怎樣,至少不會徘徊在生死的恐懼中。至少,在這王府里,今晚是安全的。
可我還是沒有張得開口求他放我回瑤國。
唉,算了。明天清晨再說吧。也許明天他的情緒就好一些了,至少不像現在這么糟糕。那時候再說,勝算更大一些。
身子漸漸的沉了,沉進夢鄉里去了。
似是恍恍惚惚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遙望天邊,有隱隱宮墻與飛檐,氣勢華麗磅礴。可是眼前,確是一副頹敗景象,枯葉寥落。株株古木與藤蔓糾纏交織,那掩在落葉下的土色也是漆黑而濕濘的。
那道路的盡頭,怎么竟就忽然出現了一座殿閣,從暗沉的墻瓦中,還能隱隱看出曾經璀璨過的痕跡。那門半掩著,一旁的幾扇大窗子也是半開著,掛滿了鬼魅般的蛛絲,像是女人蒼白凌亂的頭發。整座殿閣有柵欄隔著,我想要進去卻抬不動腳,想喊一聲問問里面有沒有人,卻又叫不出聲。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團棉花。
忽地那殿閣就消失了,我驀然就闖入了一個林子,像是一步就過去了似的。
這里的景象要比剛才好很多,至少沒有那么陰森。
草木茵茵,與陽光相映成趣。
突兀地響起一陣馬蹄聲,轉身望去,那馬背上的少年,面龐精致,和長空碩那么相似,只是比現在的他小了很多很多。我像是看見了長空碩少年時的樣子。那時的他并沒有現在這幅陰郁的神色,而且竟然沒有戴眼罩,那一雙眼睛明明就是完好的,承載著細碎的陽光和斑駁的樹影,漂亮極了。
但那眸子里為什么盡是恐懼,是一個孩子無助的恐懼。那馬兒不快不慢地跑在濃密的草地上,配著他那副神情,就像是要送他去死地。
我叫他,卻還是叫不出聲。他的目光像是在看我,又像是沒有在看我,惶惶然地就像是穿過我投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可怕的一幕發生了,隨著一聲弓弦的冷響,一支利箭猛地劃破了那林子里的寂靜清涼,直直射進他的眼睛,血!好多血!他從馬上摔了下來!
我也在這一刻終于喊出了聲,這聲尖叫沒有響徹那林子,而是劃破了碩王府安寧的夜色。
我猛地坐起來,呼吸終于暢通,剛才也許是因為緊張,全堵在胸口,好久好久。
思緒穩下來,我才恍然想起我這是在碩王府的申昱殿里,我的旁邊還睡著一個人!
“你怎么了。”那聲音依然暗沉得像要融進夜色里,并不柔和,但是平靜。
我轉過臉,看見月色下那道炯炯的目光向我投來。還是吵醒了他,我懊惱并且有些惶恐。
“做夢了?”他又問。
“嗯。”我點點頭。
“夢見什么了?嚇成這樣。”
見我不答,他低笑了一聲:“不會是我吧。”
我正要下意識地點頭,卻又慌張地搖頭。我不能說我夢到他了,那樣他肯定又要問夢見他什么了。我怎么可能告訴他夢中的真實景象。
“來。”他將靠著我這一邊的手臂打開。
我吃驚地望著他,一瞬間,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被鬼附身了。因為這情景真的和先前大相徑庭,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的舉動。
慢慢地朝著他躺下去,他的手臂一彎,便將我攬進懷里。
小心地將頭靠在他胸膛的一側,心咚咚地跳著。
“我是不是嚇著你了。”他繼續問。
我搖搖頭,眼淚又要盈上來,趕緊眨了眨,千萬別又流下來。
“怎么這么不愛說話。”他說著,一只手撫上我的臉頰。我甚至能感覺到那上面的繭,就在他的每一個指節處。
“你多大了。”
我伸出食指,他會意,攤開手掌給我。我在上面輕輕寫下來。
于是他便摟得更緊了一些:“怎么這么小啊,比我猜得還小。”
他猜過我的年齡,可是我之前怎么沒有看出來呢。
我又一次試圖說出我的愿望,就是那個可憐的,求他放我回瑤國的愿望。
但是他,又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