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宮罪妃

第三二章 暗秀靈

坐在雙馬并駕的宮車中,不禁用手抱了抱自己。

正是傍晚,殘陽如血,在這一片宮墻殿宇中鋪陳流瀉。

本來還在瑯秀殿盤算著,晚上怎么才能出宮一趟。卻沒想到忽有宮仆來說寧宜閣已經安排妥當,他們是特意來接我的,宮車都停在殿外了,那架勢總讓我覺的和押送一樣。

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打理,來到呈宮,經過幾番折騰,當初從瑤國帶來的物件都不知去向,只是顛吉,我放心不下。

當時面對那么一干人,連道別都不方便,她雖然面露喜色,但眼睛里分明閃著眼淚的。最后只叫我自己多保重。

以后如果有機會,我就求他讓顛吉過來陪著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撩開車簾,暮色下的王城別有一番慵懶之氣,過往的宮娥會時不時朝我的車駕看看,那神色令人捉摸不透。

呈王宮分為東南西北四面宮殿群,寧宜閣在東,夾在朝華宮和呈王的后宮群中間,而瑯秀殿在西,所以兩地離得很遠。車駕停下來的時候,天又暗了些,就快要入夜了。

四處響起晚樂,這呈宮每到夜晚便會彌漫著這樣的寧靜的樂曲,像是哄著整座王宮入睡的催眠之樂,應該也是呈王的喜好。

車簾被撩起,馭手躬身道:“小王妃,到了。”

這些人從第一次見我就這么喚我,我聽說只因那晚呈王在朝華宮有些醉酒,說要將我賜給長空碩的時候,一時叫不出我的名字,便戲言般地沖著他說“你的那個小王妃”什么的,結果君王口中的一句話,竟成了我的名號似的,弄得這些人們都開始這么叫,像是哄我玩兒,又像是認真的。

我正要下車,才發現已經有宮仆俯身在我的車駕下面,是要為我墊腳的。方才我上車時,他也是這樣。

記得第一次受到這種厚待,還是在瑤國,被中安太后剛剛認作義女的時候,我向來不習慣這樣。但這是規矩,也不好說什么。

呈宮中,即使再小的殿閣,都是空寂的。靜得可以聽見人的呼吸聲,輕輕悠悠的,讓我分不清是人的還是靈的。

寧宜閣中裊裊熏香,從那香爐中漸漸騰升起來,輕繞著一根宮柱,像一縷絲線。

兩個宮娥都不說話,只是向我行過禮便立在一邊,其中一個上前給我沏茶,明黃的茶水柱兒通過壺嘴兒斟進我的杯盞中,在這漾著夜風的殿閣里發出山澗般的清幽水響。

“你叫什么?”我問。

“回小王妃,奴婢叫圭越。”她放下茶壺,邊行禮邊道。

“她呢?”

“她叫溟襄。”圭越的話音剛落,溟襄便在那一邊向我屈了屈膝。

“我想自己待著。”我說。

“是,奴婢們就在樓下偏閣。”

我點了點頭,看著她們欠身退了出去。

夜色漸漸濃郁,殿閣中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環視了一遍,床榻邊有壁櫥,貼著墻,上端已經抵到了天頂。打開,只有半柜的衣裳,整整齊齊地疊放了一摞,旁邊是錦衾和軟枕。

從里面取出一件暗紅色的斗篷,披在身上。輕輕下了樓,侍女的房間里依然亮著燈。

出了殿門,再推開圍在寧宜閣外側一圈別致粉墻的拱門。

心里感嘆著,幸好到這邊住了,不然這么晚要想出來行事,即使祝麼麼不過問,但肯定會遭到那些舞姬問三問四。

我想好了,要出宮,可以通過集安。鐘離不是說他那幾天一直在貢布府嗎,他肯定和守在貢布府的官兵很熟。

只能找他了,至于怎樣讓他帶我去……

他是個賭徒,沒有人比賭徒更需要錢財的。

而我唯一值錢的東西,全部都在暗秀坊。那個陰森的地方,我曾經為了躲避送飯的婆子搜刮,將母親和哥哥給我的東西全部埋在了窗下的泥土中。現在,應該是還在的吧。

在找集安之前,我要先去一趟那里。

夜晚的呈宮很靜,凡是靜的東西,就莫名帶著一股子靈氣,似是都在望著我。

遠遠看見幾個給宮燈續油的宮仆,于是走上前去,他們一見我過去,紛紛停了手中的活兒,欠身垂首而立。

“朝華宮怎么去?”我問。

“回小王妃的話,順著這條路,一直走,見了天光壇,左轉過了廣場便是。”其中一個回道。

按著他說的方向走,果然不久就看見了天光壇,繞過它,再左轉,朝華宮還亮著燈的,這是供呈王朝議的最大的地方。難道現在里面還有人?

從朝華廣場的邊緣繞向朝華宮的后方,就到了想要找的那條路。我對呈宮的路還不熟,曾經在暗秀坊和朝華宮之間往返過一次,就記住了。所以必須先找到朝華宮,才能找到這條路,順著這條路才能找到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幽暗處所。

宮燈的光在漸漸變淡,向著身后慢慢收走。

空氣越來越冷,那條長滿參天古木的路近了。

緊張地打了個冷戰,剛才若是碰見了誰,還能說是初來散散心,如果現在碰上了,該怎么說。

不過,在這里,應該沒有什么人了。

暗秀坊,是我在這呈宮噩夢的開始,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著活生生的人從我眼前一個一個消失的地方。不知道上次在南華殿亂世舞中幸活的人現在都怎么樣了,會不會還在暗秀坊中。還是都已經……

快要到那棵樹了,樹的枝椏上曾垂下一根繩子,昔瑋美麗的臉,曾隨著繩子的末端輕舞來著。

恍恍惚惚像是又聽見了《晉水,趙裳的歌聲,停在每一片葉子上,風一來,就抖落了,撒了漫天,向著我撲來,如雨點般順著我的臉頰流瀉了我一身。

總覺得她們都在看著我。

恒惜,月蘇兒,曇殤……

風聲,依然游蕩過每一處樹木或葉子的間隙,像是她們的呼吸,籠罩在我的頭上。

那些亡靈棲滿了枝椏或是下面的草地,她們或是斜倚,或是倒掛,或是相互糾結,如藤蔓般地纏繞著一切可供她們攀附的東西,但她們有著同樣漠然的神情,以及同樣的視線。

那一雙雙寒冷的目光充滿困惑地凝注在我的身上,為什么我還活著,她們感到不可思議。

我的腳步,由慢到快,又由快到慢,最后停了下來。

我后悔了,我不該來,這不是活人該來的地方,我甚至已經聞見死尸的味道了。

后退,明明害怕看見什么驚人的東西,卻還是禁不住四處打量環視,轉身逃離,邊逃邊一次次地回頭,這情景很熟悉,當初昔瑋剛剛消失的時候,我與她們就是這樣走在這條路上,然后又逃離。不同的是,那時候她們都還活著。

現在,就我一個人。

按原路朝回跑,驚疑自己竟然都走了這么遠了。過了朝華宮,可以依稀看見人影了。

腳步依然沒有慢下來,但立刻恍悟自己今天必須要做的事情難道就這么放棄了?心里忽地涌上來一股無助感,懊惱自己的沒用,去不了暗秀坊,那些首飾就拿不到,就沒有辦法賄賂集安。如果直接要求他帶我去,他肯定要以“上面有規定”之類的話來推辭。再說這畢竟也是有一定風險的事兒,人家憑什么白白冒這一次險。

焦急不堪,又擔心被別人看見我這大晚上的在宮里到處亂走,于是越發加快了步子匆匆地想回到寧宜閣再想想辦法。萬一過了今晚,夫善興許就被運出城了,那么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了。

誰知剛轉過天光壇,猛地撞到一個人身上,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惶惶地抬頭望去,心里一驚。

怎么就碰到他了,旁邊還跟著幾個隨行的,一個是托馬干將軍,我認得。其他的就不知道是誰了。

瞬間的凝滯。

托馬干將軍看了看這情形便上前一步低聲道:“王爺,屬下們先行一步。”

“嗯。”他應了一聲,那些人便離去了。

這下子更靜了,他不說話看著我,像是在等我怎么解釋。

可是這讓我怎么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