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宮罪妃

第三四章 似承諾

我害怕他不說話的樣子,那種沉默如同漫天陰云的壓迫,最后終會雷鳴滾滾,暴雨傾盆。

他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直到寧宜閣的門前,他停下來,看看我說:“現在西陲不穩,你偏偏趕在這時候,只能等我回來才能隨我進府,這是呈國的規矩。恐怕要有段時日了,你好生在這里待著,沒事盡量不要跟別人湊。”

見我不說話望著他,便問:“你可在聽我說話。”

“聽到了。”我點點頭。

“給我重復一遍。”

“我要在這里等您的仗打完了才能跟您進府,這段時日不要跟別人湊。”我重復了一遍。

又是一陣的靜默。

“再等等,我就帶你離開這兒。”他說到這里略頓了頓,“進去吧。”

“王爺,那您……”我遲疑著。

“你進去吧,我在這看著你。”

我朝苑門走,到了門口又回望他,這寧宜閣的門前,也恰巧有棵梨樹,和曇宮的那株很像,他就站在那底下,被樹影和月色鑲了滿滿孤寂的輪廓刻在我的眼底。

我突然地害怕,害怕這個人有一天會忽地消失,我找遍了天下,找不到他的一絲痕跡。

我推開窗子,望著他的背影在我樓閣前的小路上越來越遠,不時地被路邊的樹枝遮住,又被宮燈映照出來,又遮住,又出來,最終漸漸抽離了我的視線。

“帶你離開這兒。”這話還在耳際回響,恍若一個承諾。

我靠著窗欞,心悸不已。

經過暗秀坊這一番折騰,已經是子時。兩個侍女忙活了一陣子都睡了。

我又一次出了寧宜閣,我最重要的事情還沒有做。

巡視的侍衛見我后停了腳步,立于一邊行禮,我若不先走過去,他們就不能走的,想想也挺滑稽。

“集安在哪里。”我問。

領頭的顯然一愣,片刻后才答:“回小王妃的話,在東凌門。您可要找他?”

“嗯。”我點點頭。其實心里挺別扭,畢竟三更半夜的怕傳出什么瘆人的閑話來,于是補了一句,“有件小事想托付他。”

那頭領便笑道:“既這樣就巧了,我們現在正往東凌門去,叫他往您那兒跑一趟。”

“既然你們也去,我就跟著吧。”我說。

“這可有段路了。您沒叫個車駕。”

“哦不,就這樣就好。”我忙擺手,這樣就夠顯眼的了。

一路上那些侍衛中的一個總是有些低著頭躲閃著我的樣子,我瞄見了他的臉,猛然想起他就是那天押我和趙裳去呈王寢宮的人,依稀記得他那天還跟別人說什么蘇綾鄂跟著大王比跟著長空碩強,還說長空碩是廢太子,已經無力回天之類的。他肯定想不到聽到這些話的我竟然現在還活著,而且即將成為那個廢太子的王妃。如果我將他的話傳給長空碩,不知道他的下場會如何。

當然,我不會那么做的。這些人,不過是順風倒的草桿罷了。

東凌門,火把熊熊,宮墻的王旗獵獵作響。

我記得那天,他千里沙場風塵仆仆地回來,就是從這扇門進的王宮。

那頭領上前問一個城門的衛兵:“集安滾到哪里去了?”

“觀望樓子上呢,叫他?”衛兵問。

“廢話!”

他們的話音幾乎是用喊的,聽得我心驚。

此刻如果突然冒出人來問我找他干什么,我就說是托集安給鐘離買絲線,可是這件事用得著大晚上的來嗎?沒關系,就說是剛好路過,順便來的。可是這么晚了是從哪里順便過來的?腦子正亂著,有人已經沿著城墻那高高的石階下來了。

邊往這邊走邊沖著我身邊的頭領大咧咧地笑著說:“喲,您今天怎么屈了大駕來看我了。”說完才看見我,忙收了笑,素著臉向我行禮:“見過準王妃。”

那頭領笑起來:“就是王妃找你有事交代。”說著轉身向我告退。

“這可不敢,王妃何必親自來,派人叫在下跑一趟即可。”集安神色略凝滯,躬身道。

“我有事求您。”我說。

“折煞小的了,有事您盡管吩咐。”

我朝著光線暗些的地方挪了兩步,他會意也跟過來。

“聽說您前一陣子忙著貢布府上的事。”我直通通地問。

“這個……”他一愣,“是去過幾次。”

“那些人,現在都還在府上嗎,還是已經出城了?”

“還在府上,還有些事情未了。”

“那南若小姐也就還停在府里了。”

“還在,不知您……”他面色猶疑。

“我就不跟您繞彎子了,我想,”我看看四周已經沒人再注意我們,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心,“想請您送我去一趟貢布府。”

我知道這么做風險很大,但是在呈國我幾乎是孤身一人,來不及考慮那么周全,先拿到了那鐲子再說。

他顯然愣住了。片刻后壓低聲音,湊近了些道:“不是我不帶您去,現在那里可是一宅子的死人,您再掂量掂量是不是必得親自去一趟,還是在下替您……”

“我得親自去的。”我忙道,“只能求您了,聽說您有些愛好,不知我能不能幫襯些。”說著從袖口處取出一方錦盒,打開,將里面的玉簪拿給他道:“這簪子是我從瑤國帶來的,玉,是烏淀白玉,那上面的珠子是鳳目,您大可去珠寶行查驗。這加起來可以供您在賭坊一番享用。”接著取出那對耳墜,“這墜子,是翠擺,不及那簪子值錢,就供您留著與伙伴們小賭。我初來呈國,隨身之物所剩無幾,只能憑這寥寥薄物略表我的謝意。”

我雖這么說,但心知這全是上乘之物,以集安這樣的身份,恐怕連摸都沒摸過的。我葉府不管怎么樣也算是瑤國的望族。獨那簪子上的鳳目,就可供他海賭好一陣子了。

母親的鐲子我留下了,因為那是她貼身戴了很多年的。

集安顯然對這些動了心,我看著他眼神的晃動也算是松了口氣。

但他嘴上還是說:“您有事吩咐就是,在下……”

我將那些東西向他手里一壓:“您幫我,這就是您應得的。我也是沒有辦法了,不然也不會這么倉促。我與鐘離也是姐妹一場,您不必顧慮我的用意。”

“好,”他接了過去,“我在這呈宮里待了盡四年,從未有哪個主子如此看得起在下,承蒙王妃的器重了。”

“還有,這件事不可告訴任何人,就連鐘離也不行。”頓了頓我又說,“到了貢布府,直接送我去停著南若小姐的屋子。”

集安顯然又是一愣,不知是他沒想到我竟然知道他和鐘離的事,還是驚于我后面的話。我心急,自然管不了那么多,言辭毫不隱晦。

“王妃只管放心,就算不囑咐,這事也是要爛在集安一個人的肚子里的,這都是不成文的規矩,在下怎會不曉得。”他口氣慎重,我也就放了心。

他叫我待在原地,自己去叫了馬車過來接我,手里拿了件男人的斗篷,告訴我等到了貢布府就穿上,免得惹眼。

馬車一路吱呀前行,路上行人寥寥。這是我第二次出宮,卻是往一個更加幽暗的處所去。

碩王爺一定想不到,將我送回寧宜閣后,我會再次出來,而且是出了宮門。如果他知道,會怎樣,我不敢想。

這一晚,我如同與整個世間背道而馳,握緊了手,期盼著今夜快一點過去。

那時的我,還不懂得如何思量周全,哪里知道這樣的倉促行事已經是漏洞百出了。可是無奈,我身邊連一個貼心下人都沒有。

車駕停在距貢布府一扇小偏門還有段距離的地方,集安在外道:“王妃,您就在這下吧,離得太近就惹眼了。”

我應著,將那斗篷披在身上系好,拉上帽子。這不知是他哪找來的,一股子煙草和汗味兒,熏得我難受,但是此刻也少不得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