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泰七年,長安城出現了很多新鮮的話題。比如前一年皇帝陛下御駕親征,打得韃靼人落花流水。收繳牛羊戰俘無數。幽州府正式建立,圈地、圍田、建牧場,這座新興之城風風火火的展現出了新鮮的朝氣。又比如,趙王殿下,當今陛下唯一的弟弟,在年初的時候終于大婚成親了。趙王妃是晉侯薛渭之弟弟,禮部尚書薛凝之的小女兒。趙王可是長安城最熱門的單身漢,有地位、有權勢、還不好色。身邊據說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那大婚呀,薛家十里紅妝,嫁妝厚得令人咋舌。趙王妃成了京都姑娘們最眼紅的對象。
夾在這兩處熱鬧消息中,另一條就不怎么顯眼了。關注它的人更多的是上層權利機構。
內閣首輔林珂上書告老。帝允。原內閣大學士陸詔升任首輔,加封太子少傅。
比起陸閣老這個稱呼,這位五十不到的新任首輔大人更喜歡別人稱呼他為陸少傅。
“啪!”宣明宮中,年輕的明泰帝葉初陽恨恨地摔出一大疊奏折,俊朗的面容滿是怒氣:“少傅你看看,全是上奏請封太子的。三個月了,連續三個月全是這東西。瞧瞧這上面說的!什么天降福祉,萬民擁戴,國祚綿延!真是可笑!和韃靼那頭打了勝仗,和立太子有什么關系?憑什么一個個哭爹喊娘的讓朕現在就立太子!好像不給他們個太子就罪大惡極似的。”
他在那里怒氣沖沖地埋怨著,陸詔斯條慢理的端著茶盞慢飲,等他發泄得差不多了,才不緊不慢地道:“皇長子今年九歲,陛下目前僅有的三個孩子皆是皇后所出,宮中美人雖多卻無有寵妃。若照穩妥行事,確不該此時提出,好歹也得等大皇子再年長些。想來應該是陛下您去年的御駕親征嚇到臣下們了,這才頻頻上奏。”
葉初陽眼珠轉了轉,突然湊近道:“朕就沒有看到少傅的折子。少傅身為首輔,頂住的壓力不小吧。”
陸詔微微一笑,意味深長:“的確不小。不過陛下一向信任臣,臣怎敢辜負陛下厚望?”
葉初陽聽見這話里有話的回答,不由訕訕而笑。不就是不由分說的御駕親征了一次么,不就是留下暖暖、林珂和他三人一同監國輔政么。至于念叨到現在都不罷休么。
“嗯,少傅啊。朕知道此舉嚇著他們了。”他撇撇嘴,“可別人不知曉,你總該知道的。有……他在,朕怎么會出事?暖暖和您,再加上蒙石,政務也不會有問題。朕在這宮里都悶死了,好容易有機會松松筋骨的。”他越說越憤憤,“朕現在知道了,母親她就是故意的。早早的讓朕在這里替她看家,自己在外面逍遙……”
陸詔放下茶盞,目光轉向窗外。窗外,高大的木樨樹散發出陣陣帶著甜味的清香,微風吹過,落下一地金色碎花。
滔滔不絕的葉初陽語聲戛然而止。輕松的心境突然變得沉甸起來。有些尷尬的端起青瓷茶盞,啜了一口不知是什么味道的茶。
室內安靜下來,只聞瓷器間細微的相碰聲。陸詔看了一會兒窗外景色,收回目光:“縱然是臣下上折子請立太子,也是古禮有之。陛下如此生氣,可是有其他想法?”
葉初陽的表情很奇怪,一副想說又不愿說的樣子。陸詔也不催他,繼續斯條慢理的品茶。
他對自己現在的定位很準確。依照葉初陽的年紀,自己是一定會走在他前面的。既然如此就沒必要摻和立儲之事。繼承香火的兒子是過繼的,天資有限。等他從官位上退下來后,回鄉做個富家翁足矣。所以,他只要在政務上不偏不倚,公事公辦,留下身后名望,后澤子孫即可。
這些并不難做。身份使然,葉初陽有些話對皇后說不了,對兒子說不了,對弟弟說不了。只能對他說。這種畸形而又牢固的關系,使得他的為臣之路一片坦途。
葉初陽踟躕了一會兒,終究是郁郁不平的心情占了上風。瞧了瞧他的臉色,見之一臉平靜,遂道:“朕今年不過二十七,身健體壯。這些人急吼吼的嚷著要立太子,是不是覺著朕活不了多久啊!趕著要立了太子好去巴結!”
秉著同樣的想法,有些話他只能對陸詔說。
兒子當皇帝和孫當皇帝可不一樣,終是隔了一層。他和他有相處數年的感情基礎,他的那些兒子們可沒有。母親說的對,只要陸詔沒有親生骨血再出世,他就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他身邊。
陸詔驚訝地揚起眉:“陛下,您何出此不吉利之言?立太子是國祚綿延之本,您,您想太多了吧。”
“不是朕想得多,是他們就是這么想的!”葉初陽冷冷地道,“難道不是嗎?九歲的孩子能看出什么英才韜略?放他們的狗屁!朕的三個孩子,一母同胞,相差無幾,他們非得弄個太子出來。好好的兄弟姐妹關系被弄成上下臣子關系。他們才多大?啊!九歲、七歲、四歲!這么小的孩子就讓他們殘酷的去等級不平,見了自己的哥哥行君臣之禮。我呸!這些人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他們的私欲!朕還年輕,離死遠著呢!他們這么急干什么?為的是給他們家的兒子鋪路!好,很好!為了他們家子子孫孫的富貴,就要犧牲掉朕的兒子們的童年,他們做夢!”
他怒氣沖天的在房間里斥罵,門外的程思和眼觀鼻觀心,如老僧入定。
罵完了,葉初陽覺得心情好了些,咕咚咕咚的灌了一大口茶。陸詔這時才道:“陛下,這是西邊來信了吧。”
葉初陽一口水含在嘴里,怔住。
陸詔輕笑一聲:“這語氣,這思路,很耳熟。”
“咳咳咳!”葉初陽尷尬的用手帕擦擦嘴,頓了一會兒,道:“朕覺得母親說的很對。”
“是很對。”陸詔輕輕地嘆了口氣,“將事情剖析得如此分明。行事如此極端,一向是她的風格。”而葉初陽,偏偏也繼承了這種風格,行事喜愛大舉傾軋,逼迫順意。他的后宮就是個很好的例子。除了皇后孫氏,無有高官權貴之女。無有一品妃和二三品的嬪。對各色美人如出一轍,如同玩物。他不屑以后宮牽制朝堂,僅允許皇后生育子嗣。這種觀點也是出自葉明凈的教導。
也許說教導太過抬舉。葉明凈教孩子,從來就沒諄諄善誘過。都是劈頭蓋臉的一陣反諷。他還記得當時葉初陽轉述的話:“母親說,靠后宮牽制朝堂的皇帝,都他媽是軟蛋!”話說得相當有氣勢。他甚至可以想象當時的情形,葉初陽漲紅的臉和葉明凈嗤笑的眼睛。
明泰皇帝當然不能當軟蛋。幸好,他當皇子時,隱姓埋名的在軍中待過三年。那三年不是白待的,化身姚旭的葉初陽從新兵隊長一路殺成了最年輕有為的副將。手下聚集了一眾勇猛之師。而去年的御駕親征,更不是做做樣子。他是真的沖在前沿殺敵,軍中威望無人可及。很顯然,這一位仗著有個大宗師的師父保駕護航,完全沒有后顧之憂,殺得歡暢得很。
兵權,被他牢牢地控制在手。
政權,葉融陽不會和他搶。自己也不會袖手旁觀。于是一系列天時地利人和下,他成了大夏朝有史以來最率性而為的皇帝。
顯然,現在的立太子事件也是如此。葉明凈的信件原話不會這么溫和。定然是一邊諷刺他,一邊不陰不陽的說著那些溫情禮教下的丑陋真相。
“這些人就是在騙朕!”葉初陽繼續憤憤,“有風骨的大臣就不會這么做!”
陸詔很無力。杜憫和他前后教導出來的人怎么會這么熱血義憤?這是遺傳了誰啊!世情,他一點就透。克制力,他有。能力,也不缺乏。武力,出乎意料。可為什么行事手法就這么暴躁呢!風骨?他以為人人都是杜憫嗎?
算了,許是還年輕,等歲數再大點兒可能會好些。
“陛下可是要駁回這些折子。”他翻了翻那一疊,道:“這些折子占了大禮,并沒有過錯。”私心歸私心,道理上來說,奏請立嫡長子為太子,是沒有錯的。即便這次不成,皇長子也會從中感受到他和弟弟妹妹們的不同。若是粗暴的駁回,很容易父子間生罅隙。
葉初陽神秘一笑:“嘿嘿,朕已經有了一個好主意。先和少傅說說。”得意地道,“朕有個好辦法,將繼承人的名字寫下,裝在匣中封好。放置于大殿御座正上方的御匾之后。等朕百年后,即由大臣和皇后當眾取出,確立新君,哈哈哈!對了,那個御匾也要改個名字,就寫正大光明。”他越說越得意,“少傅,這是不是個絕妙的主意?”
陸詔沉默了一會兒:“陛下,這主意不是您想的吧。”
葉初陽瞬間沒了氣焰,訕笑道:“少傅果然了解……咳咳。”后面的話,終是沒有繼續下去。
一開始,他還抱有一兩份希望。直到聽說母親兩年前回來,知道他們經受了海難,九死一生、成為大宗師、生女等一系列變故,他就知道,自家生父是完全沒希望了。隨后,他就賜了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給陸詔,也是暗示的意思。陸詔很平靜地接收了下來,一應反應都很平常。
“陛下不必如此。”陸詔淡淡地道,“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就比如棋局,一局終了,固然其中有走錯的棋路,但局終就是局終,再無續局的道理。臣這一輩子,過成這樣也可以了。”
她,快意江湖,雙宿雙伴,稚女承歡膝下。他,高居廟堂,位高權重。近七年來的克己慎獨,以及葉初陽的輿論導向,使得他與兩代帝王之間的風雨已成傳奇。只要堅守晚節,身前名和身后名都不缺。繼承香火的子嗣有了,老來相伴的家人也有。親生的血脈延續更有。還有兩個同父同母的弟弟,雖然世人只知他們是同母異父,卻也看在他的面上多加奉承。大弟弟科舉得中,外放做了個七品小官。他將自己的意思傳達了下去,既不用多關照,也不可打壓。任他以自己的本事走,能走多遠就多遠。
家中內務交給了兒媳,有公公沒婆婆的內宅一團和睦。身邊的女子就是葉初陽賜下的那兩個。這母子倆的心思他知道,他也不會再允許其他的女人生育他的子嗣。過繼的也有過繼的好,他不想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對著陸云的牌位磕頭拜祭。他這一生,從出生起就背負了原罪。陸云,給了他身份上的庇護。陸霄,給了他生命,以及多年的財物支持。母親,更是隱忍堅韌的照顧他。
葉明凈永遠無法理解他對權勢的渴望。因為她生而擁有。如果她不是承慶帝唯一的孩子、大夏朝的女帝。她能如此從容的周旋于重臣俊杰間,給予生父不明的孩子最好的生活嗎?
性格上的相似、身份上的差距,早已注定了他們要背道而馳。
走出宣明宮的大門,從定坤門過玉帶橋,他凝望西側,梧桐宮的飛檐掩映在綠樹濃蔭處。
鳳棲梧桐,鳳凰已去,梧桐深鎖。
幽州城,葉明凈牽著女兒的手,在城中漫步。街道兩邊皆是各色新起的石砌房子,式樣奇特。屋前大多用碎石圍了小小的花壇,種滿鮮花。這里,是一個全新的府城。
“娘,為什么要用石頭蓋房子呢?”葉燕陽好奇地問,“長安城的木頭宮殿多漂亮啊!”
“傻孩子。”葉明凈點了一下她的鼻子,“北方天氣干燥,木頭房子容易著火。再說了,我們要愛護樹木,不可因為它多,就任意采伐。否則,留給子孫后代的,就是一片荒漠。你可知道,那些大草原、沙漠、戈壁。在最早的時候,很久很久以前,是一片無垠的森林。”
葉燕陽驚嘆:“真的嗎?那為什么現在樹木都沒有了。”
“被砍完了呀。”葉明凈其實也不大懂,不過她還是決心教育女兒要愛護樹木:“幾萬年的時間,你也砍,我也砍,最后就沒有了。”深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氣,她深深地嘆息。誰能想到,兩千年后,這片土地上的城市每年都要經受沙塵暴的侵害呢?
葉燕陽似懂非懂,低聲道:“我知道了,爹爹說,娘親連陵寢都是用石頭建的。”
葉明凈失笑,也壓低了聲音湊到女兒身邊:“不止如此哦。娘親的陵寢里面,什么寶貝都沒有,只有滿墻壁的石雕,和一塊塊的石板。你猜上面都雕刻了什么?”
“是什么?”葉燕陽好奇地問。
“是文明。”葉明凈輕輕一笑,“娘親將最先進的工藝,蓋房子的方法、造兵器的方法、織錦的方法、羊毛紡線機的制作,還有蓋花園的地圖全都刻在上面了。這是一個時代最珍貴的文明。如果有一天我們的文明遺失在了歷史長河中,娘親陵寢里的東西就是證據。若是遇見盜墓的,”她笑了笑,“就氣死他們。”
“好,氣死他們。”葉燕陽咯咯的笑著拍了拍手,又問:“娘親,什么是盜墓的?”
“盜墓的就是……”葉明凈不再壓低著聲音,換成正常音量講解起來。
跟在后面一同散步的計都邊聽邊哭笑不得。
討論自己的陵寢和盜墓事件。這是母女間該談論的正常話題嗎?這樣的女兒長大了有人敢娶嗎?
也許,他現在就該培養一個童養夫?順便將女兒教得拳腳無敵,讓那小子不敢有二心?
嗯,似乎這是一個好辦法。
一家三口繼續慢悠悠地在嶄新的青石街面上散步。夕陽漸沉,將三人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最終融合到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