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大堂的舞臺上,兩個身著淺粉色紗衣的女子正在合奏樂曲,一人懷抱琵琶,一人手撥素箏,珠玉落盤、流水叮咚,縈繞廳堂。伴隨著酒香四溢、菜香撲鼻。舒緩輕靡的氣息彌漫著整間酒樓,帶出盛世長安城說不出的風情與雅致。
葉融陽靜靜聆聽,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晶瑩透亮,孩童特有的飽滿臉蛋上帶著心滿意足的光采。計都看著看著,心就柔軟了。一曲結束后,輕聲問他:“好聽嗎?”
葉融陽用力的點頭:“好聽。”之后又驕傲的補充,“母親吹的蕭曲更好聽。只可惜很少聽見。”
顧茗也點頭贊同:“是的,陛,夫人最喜在綿綿雨天弄蕭,雨聲、蕭聲交織成一片,恍若天音。”他和暖暖就是因為聽了后心生羨慕,才也想學樂器。可惜他中氣不足,只學了七弦琴。葉融陽倒是可以學蕭,但是陛下卻說笛聲歡快、開闊,小孩子還是先學笛子的好。
計都的目光更加柔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葉明凈有多喜歡樂器。每次吹完蕭后都會長吁短嘆,平攤開自己的雙手,對著發愣。低語雖輕到幾不可聞。然他的耳朵好,還是聽清了幾句。多數都是‘手都生了,回去了也彈不了’,‘時間太少,沒法練習’等等。
而且他還知道,葉明凈有一套獨特的記譜方法。誰都不認識,她也誰都沒有教。只用其記下吹奏過的曲子。
原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已經知道了這么多別人都不知道的她。
樓下大堂的演奏臺上,又換了人。這回是幾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在用胡琴、柳琴、月琴等樂器合奏,曲風蒼茫,有黃沙漫天之感。又是一種風味。
他們包間的菜也終于都上來了。熱氣騰騰的擺滿了桌子。計都環顧了一下包間,囑咐葉融陽和顧茗別亂跑,他出去找葉初陽。
出了包間,逮住一個小二,問他有沒有見著葉初陽那樣穿著的九歲小男孩。小二連聲道看見了,給他指了路:“小人瞧著,那位小公子好像是去三樓了。”
計都便上了三樓,三轉兩轉,瞧見了葉初陽。他正蹲在一個包間窗戶下的角落里,認真的用耳朵貼著窗欞在聽著些什么,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兩個侍衛則站在走廊對面看似悠閑的踱步等人,實則是一臉愁苦的放哨。
計都搖搖頭,走到那兩個侍衛身邊,悄聲問:“怎么回事?”
兩人一見是他來了,頓時大喜。也壓低了聲音:“大公子覺著偷聽包間里的談話很有趣,命我們站在外口給他把風,他已經連著偷聽過好幾間了。”
計都哭笑不得:“沒聽見什么亂七八糟的吧。”這里雖是正經酒樓,卻也有那等的輕狂的客人會叫了歌姬來取樂,葉初陽自是不能聽這類包間的墻角的。
兩個侍衛連連搖頭:“沒有,沒有。大公子不喜歡唱曲的,凡是有歌姬的包間,他都不聽。”
這便好。計都放了心。走過去打算召回葉初陽。
葉初陽聽的很入迷,連計都故意放重的腳步聲都沒聽見。計都笑著搖了搖頭。
突然,他腳下一滯,臉色大變。怔怔的立在原地。很快,又回過神,調頭走回兩侍衛的身邊。什么話都沒說,站立在一旁。
兩個侍衛齊齊傻眼。這是什么情況?
樓梯處,一個小二端著菜上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計都手腕輕動,拈了走廊花盆里的土塊朝葉初陽小腿一彈。驚醒了他。
葉初陽只覺小腿一酸,皺著眉抬目一望,便見到走廊對面的計都對著他做了個‘該走了’的手勢。他點點頭,站起身走到他們身邊。
倆侍衛松了口氣,四人下樓回到自己的包間。
藕香笑著迎進他們:“可算回來了。再不來,菜都要涼了。”
葉融陽早已餓了,嚷嚷著:“大哥快來有好多好吃的。”
葉初陽“哦”了一聲,有些沉悶的坐到他身邊,洗了手拿起筷子,一桌人開始吃飯。
菜的味道不錯,和宮中膳食比起來各有千秋。三個孩子一上午消耗了不少體力,吃的很是香甜。
葉初陽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只悶聲吃喝。顧茗察覺了,奇怪的對著他看了又看。
葉初陽能安靜下來,太陽也可以從西邊出來了。可顯然,太陽依舊東升西落,葉初陽卻真的變得安靜了。
吃完飯,按照預定計劃,三個孩子去了集市。換做平時,葉初陽一定是活蹦亂跳、滿街亂竄。可先下呢?他規規矩矩的走在前方,盡職的帶著弟弟和同伴一家店一家店的看過。貨物什么的隨眼掃掃,都不動手摸一下。臉上也是沒有絲毫稀奇之色,目光茫然,似乎神游虛無。
逛了幾家店后,連葉融陽都覺察到不對了,奇道:“大哥,你不喜歡逛集市嗎?”
葉初陽一怔,恍然回神:“啊?沒有啊。我這不都看著呢么?”
“可是你……”葉融陽歪著腦袋想了想,“很安靜,都不說話……”
葉初陽一愣,問道:“我安靜又怎么了?”
葉融陽回答:“你很少這么安靜的,除非是睡著。大哥,你若不喜歡這里,我們可以去別處玩。”
葉初陽垂下眼,細聲低語:“原來,我很少安靜么?”
一旁的顧茗慌了。這個樣子的葉初陽也太不對勁了,立刻就問:“早早,你到底怎么了?”
葉初陽抬起頭,盯住葉融陽光潔的小臉瞧了會兒,仔細打量他的眉宇五官。之后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淺笑:“沒什么?剛剛突然想到課業上有個不懂的問題,一時想的入了神。我們繼續看吧。你們都瞧見什么好玩的了?”
葉融陽相信了,笑道:“大哥竟然這么用功?”便不再多問。顧茗雖覺奇怪,然而對他的解釋也只能相信。見葉初陽又打起了精神,便不欲多事。繼續前行。
跟在他們身后的計都見狀嘆了口氣。不過九歲的孩子,這份遇亂不慌的性子,還真是像那人。
下午的時間就在這樣有些詭異的氣氛中過去了。未時三刻,他們離開外城往回走。車廂里分外安靜,只有顧茗和葉融陽在小聲說話。
回到西苑,三個孩子向葉明凈匯報一天的行程。葉融陽脆生生的撲在母親懷里撒嬌:“母親,街上可好玩了,我還給您買了禮物。”
“是嗎?”葉明凈笑著問他:“暖暖都玩了什么?”
葉融陽一一道來:“看了耍猴的、頂碗的、翻跟頭的……好多呢?還有彈琴唱曲的,簫聲沒有母親的好聽。”
葉明凈笑吟吟的聽他說話。突然就覺得有些違和。一轉眼,看見安靜坐在一旁的葉初陽,頓時大吃一驚:“早早,你怎么都不說話?”
葉初陽的眼神很復雜,緩緩的吐了一句:“母親,我長大了。”
葉明凈更加吃驚,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沒有熱度。又打量他的全身,衣服整整齊齊,不像是遇見意外的樣子。便抬眼看計都。計都微微頷首,給出一個“晚上再說”的眼神。葉明凈了然,收回目光,摸了摸葉初陽的頭,沒再說什么。
到得晚上,三個孩子早早入睡。葉明凈回到臥房,迫不及待的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計都臉上現出一種很奇怪的神色,將酒樓里葉初陽偷聽別人包間說話的事說了一遍。
葉明凈明了幾分:“可是他聽到什么不好的話了?”
計都吞吞吐吐的道:“……我耳力好,是在走廊外聽的。雖不多,卻也聽清了幾句。那包間里的人在閑聊,說,說的是早早的身世……”說完后,他小心的觀察葉明凈的臉色。
葉明凈臉上果然也露出了復雜的表情,吐出來的話卻讓他意想不到:“終于,到這一天了……”長長的出了口氣,帶著釋然和放松。
計都不由驚訝。葉明凈自嘲的一笑:“我既做了這事,就自然考慮過它的后果。不然,何不改了皇后入宮的時間?也可遮掩一二。”她眉宇間浮現淡淡的落寞:“一個生命,無論它是怎么來到這世間的,作為生命本身,都是沒有過錯的。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無論好壞,都該正視和承受。這是早早人生的第一關。童話一樣美好的生活,終于到了打碎的時候了。”
一件親手雕琢的作品,該如何檢驗它的結實度呢?自然是試著摔一摔。不管葉明凈之前對其進行了多少千錘百煉,到了試摔的此刻,心里還是忐忑不安的。可是,與其等著日后外間的力量來襲擊,不如她現在親自動手摔打,至少可以掌握分寸,也能及時得到救治。
“這幾天。要特別注意早早。多安排些暗衛。早早說了什么,做了什么,神色如何。都要仔仔細細的觀察,一絲一毫都不可遺漏。每日晚間來報我。”葉明凈嘆息著吩咐,“若是看著有不對的地方,也速來報我。”
計都只能點頭。片刻后低聲安慰她:“早早雖然平時跳脫,今日卻很沉得住氣呢。雖神色不對,卻一直強壓著,還露了笑臉。堅持著逛完了集市才回來。”
“是啊。”葉明凈半是欣慰半是不舍的感慨,“性子活躍不要緊,關鍵是在大事上要能沉住氣,不慌亂。他到底是……且看看他是怎么處理這人生挫折第一關的吧。”
早早的第一個挑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