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望著周德全,十分無助。“怎的發生這事了?之前半點風聲也沒聽聞……”
周德全嘆氣道:“先時,二表少爺說出來時,陳娘子已經上了心,倒是讓我去靈巖山打聽過。”
方氏覺得家中發生的事自己盡然全被蒙在鼓里。“我怎的沒聽說過此事來?陳媽可是半句話也不曾在我面前透露過……”
周德全聽出她話里的抱怨,趕緊道:“太姨娘見諒。這事兒并不是故意要瞞著您,實在是這事未應證,只當是二表少爺聽錯或者聽岔了,產生了誤會。是以德全暗里去尋人,卻是撲了個空。那智信大師倒是不假,乃南京報國寺的高僧,偶爾也來蘇州寺院布禪講經……這人沒找到,當時我……唉……”
方氏聽到對方的名頭,已知要是那些話真是和尚講出來看,那自然作不得假了。更何況沈家人已尋到了智信,問了個真切。“那,沈家大舅爺又是如何說?”
“我見到大舅爺,倒是不曾聽到他透露了半點口風。但是……”劉四家的娘子與沈老太太說那番話,必然非空穴來風。
方氏一口氣悶在心里,不知該向誰出,難受得厲害。“當年箐兒伯祖父在家,可是她大舅親自上門來正式求的親,現下,這事兒若是成真,不論如何,也得他本人來說才成……”只是,若是沈貞吉真要來上門來說了,她該如何是好?
她拿不出大主意來,眼淚倒是如斷線的珠子撲簌撲簌地往下掉,六神無主。“這可怎么辦啊?怎么會這樣啊……”翻來覆去就這幾句。
周德全是個管家沒錯,可是習慣了聽人發號司令自己去辦,偶爾提些建議那也得請示過了得人點頭才放心施展手腳。這事他覺得事關重大,他急得也拿不定主意,只能事先知會一下三爺四爺。“要不,我再去找智認大師求證一二。總不能憑著他一兩句話就把這婚事攪沒了……”
他顧慮三爺性子急脾氣燥,要是聽到這事兒,怕是頭一個發怒的人。但沈家的理由也著實站得住腳。
方氏尋不到法子來解決事,只想著文箐之前幫著沈顓洗清逛ji院的事兒,沒想到一歸家與沈顓卻是談取約婚約的事,難怪她不將理由說與自己聽,“不合適”,可不是么?自己還罰她一場。“這事兒先不要與箐兒說。她雖說要與表哥解除婚約,怕也是為了不讓對方為難;可是啊……”這若是沈氏正式提出來,只怕文箐暗里傷心得厲害呢。
關氏一想到這,嘆氣復口氣,頹然。叫來關氏,道:“將兩位小姐的罰,都取消了。”說完,卻是掩帕又哭將起來,哀哀起身,跪在蒲團上,一心向老太爺老夫人告解起來,只求他們在天之靈多多庇護文箐。
方氏與周德全所言,文箐毫不知情。她是次日才想起周德全去了沈家,也不知那邊到底如何了?尤其是沈顓歸家一個月,現下也沒個消息來,她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的,當時沈顓臨走時,她在上個瞧得分明,對方戀戀不舍黯然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出宅門,臨走時,猶望幾眼自適居……她想:我肯定是傷著他了,真對不起,我不能虧你會你太多,不能無視你的心意,把你當作那送上門的驢來“騎”……
周德全不動聲色地將沈家諸人的近況說了一下,只道是沈母最近有些中暑跡象,倒是無大礙。至于大表少爺,聽說出門去了,好似尋甚么花草去了……
文箐聽到這里,“哦”了一聲。原來自己還擔心他回家后尋死覓活的,沒想到少年心性,終歸是傷得輕,忘得快。這樣也好。“咱們東面山坡那塊地,我不想與寺院爭,就算現下爭過來,日后誰曉得會不會就此結怨。我想,要不然算了。”
周德全聽了,怔了一下。說起這地來,文箐不想與這寺院發生沖突,可是得知這寺院竟歸屬虎丘寺管,而虎丘寺正換住持,文箐花了一筆香火費打點了。這地兒,也就謀得差不多了,眼見到手,怎么又放開了?“可是馬下了小駒,奶牛也漸增多,這場子顯然太小了……”
“大伯母與二伯母那邊捎來信,新下的馬駒歸咱們,另外兩匹馬她們牽了過去養。奶牛的話,褚掌柜明天來牽一頭過去,養在城里就近讓葉兒擠奶作酪,要不然天太熱了,咱們送過去,一天一個來回,既費工夫也容易壞掉。”文箐一邊抹著耳垂一邊輕聲道,這些事兒一項一項說來,有些計劃就漸漸地清晰地展現在腦海里。“可惜,這幾年賣地的人家太少了。只怕地還要漲價呢,要是哪里有地,但管買來……”
周德全趕緊道:“正是了,上次褚掌柜說小姐要在靈巖山那邊買林地,他一時心不過來,要不我再去好好瞧瞧?”
文箐想了想,席韌既然常常要去松江府,這邊自然顧不上,那只能自己順帶幫他把地的事兒找好。“那地倒不是為我們自個兒買,義兄有意在蘇州安家,看中了太湖那處風水。周管家能幫著他去看看,那再好不過了。”
又說了些具體事項,比如林地或湖田都好,太湖邊好多官田怕是賣不了,要是能佃了,雖然租金高,可是有賺頭的話,倒也不煩賃了官地。有圩田,再好不過,民田銀價高,可是租稅低,更好佃給他人來打理。
她說得每一項都十分細致到位,周德全聽了,頻頻點頭,心里酸楚不已。誰家的小姐十三歲就打理家宅田土鋪面到無微不至的地步?誰家小姐能種豆種麥到絨衣食肆的各個細節都了如指掌?可是自家的小姐這么出色,怎么就這么多災多難?
他心事重重,神色凝重,邁出的每一步都是緩慢異常,留給文箐的背影更讓文箐難過:可惜手上沒人,連累得周管家奔東跑西打理家里家外……
周德全借口去靈巖山尋地尋宅子,可是實際上去是去找智信大師去了。只是沒幾天,一臉灰敗的回來,在眾人以為他中暑的情況下,他卻獨自與方氏說出了實情。方氏不敢獨攬這個事兒,忍不住告訴了陳媽。
陳媽在杭州呆了好幾天,歸家聽到范陳氏提到五小姐說四小姐有悔婚之意,已然覺得這事太過于突然,正思量著如何勸說小姐,哪想到沒兩日就聽到方氏說出來的這番話,驚得一臉慘白。“這不可能當年大舅奶奶可是拿了生辰八字去合過的,大表少爺二月出生,小姐八月的,二八月份,再合適不過了……那甚么大師說的話,焉能作得準?沈家老爺子自己也能算得些,當年就是他說了,八字相合……這會兒怎么出爾反爾起來?”
方氏哀凄凄地道:“現下說這些也沒用。只看沈家到底是怎么說的。若是大師說的是真的,沈家要悔婚,人家當然是顧著孫子兒子性命要緊……”
陳媽非要找沈姜氏問個明白,奈何人家現在遲遲未決也是一種態度,這說明人家不想輕易下這個決定,也在意文箐。難道自己真要找上門去,撕破臉?
正在方氏與陳媽兩難的時候,沒想到,黑漆兒來了。
他不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個男人,另外沈貞吉作陪。
方氏與周德全還有陳媽三個人如臨大敵的看著沈貞吉,哪想到對方所來不是為文箐的事,而是說黑漆兒的事。文箐到得廳上,聽得介紹,才知那個男人竟是黑漆兒的父親。
可是,黑漆兒的父親不是去世了嗎?記得聽楊氏唱的曲子,雖不太明白,可隱約是病死的,怎么又活過來了?
原來他是宣德三年左右派去了日本,那一年正好是足利義教主政之前,足利義滿幾個兒子紛爭不已的時候。到宣德四年左右,足利義教上臺,但因其主政,引發各種不滿,隨后多年來一直有山民暴動。而黑漆兒父親楊七郎到了那里,正好陷入動亂中,不知去向。可當時同船的工人傳言,有人說他被殺了,有人說他受傷寒病死了……總之到得楊氏這里,已然是兒子沒了下落,死無全尸。故而,宣德五年時,蘇州發生水災,楊老爹與族人不相睦的情況下帶了孫兒想投奔蜀地親友,才有了黑漆兒流落異鄉的事。而實際上,黑漆兒父親并沒有死,他流落日本,顛沛流離,語言不通,與家鄉音信斷了,波折不斷,最后憑借著手藝茍活,直到前兩年,碰到出使日本的船只,于今年五月才返國。
楊七郎是個漆工,這幾年在日本也學了好些倭漆本領,如今歸了家,知兒子竟然不被族人所容,幸得外人救濟扶養,心里感慨萬千,對周家與沈家的恩德感激不盡。
文箐見他壓著兒子要一同跪下來拜謝,哪里肯受。而楊七郎此來,也不只是感恩,卻也是帶著黑漆兒辭行來的。
黑漆兒如今不再是當年瘦小蒼白的孩子了,長得比文簡略高些,雖然不太壯,可至少這幾年沒怎么生過病,前幾年的漆瘡,留下的斑痕也盡去,長得倒也是不寒磣,那雙當年與文簡相似的黑潭般的眼睛雖然不再清澈,可是面對文箐姐弟,他一臉的感激與信任。因為他父親要帶他上京去,他不想離開蘇州,害怕到陌生的地方,再次被親人遺棄,所以此時已沒了先時見到父親的欣喜,反而是有幾分失落。
黑漆兒小聲與文簡在門外道:“少爺,我想在蘇州,這里有您與小姐,還有栓子哥哥,大舅爺教我繪漆,大少爺教我識字,四少爺都有教我作畫……”他說的大少爺自是指的沈顓,他與沈顓呆得時間最長,很是舍不得。
文簡瞧瞧屋里他爹,對于一個陌生人,長輩都在,他沒有開口的地方。現下年紀大了,他也沒法恃寵撒嬌。“我大表哥與你一道回來了?”
沈顓帶著黑漆兒出了一趟門,好似去尋建蘭的名貴品種。
黑漆兒點點頭。文簡問道:“那大表哥怎么說的?”
沈顓認為黑漆兒既然生父在世且回來找他,他自然要返楊家的,更何況,當年文箐從楊家帶出黑漆兒,早就有言在先。自然是沒話可說,只勸黑漆兒好好隨父一道去京。
文簡出主意道:“要不你去求大舅。我大舅人最好,他要是說話了,你爹或許會同意。我與姐姐,也得聽大舅的。”
黑漆兒低頭,不吭聲,外頭明晃晃的太陽烤得地面發焦,熱浪騰騰,蒸得人透不過氣來。
文簡碰了碰他,小聲問道:“我大表哥怎的也沒來?其他兩個表哥不是原本說要來我家度夏的,怎的還沒來?地窖里還留著冰,我姐姐要做冰糕呢……”
黑漆兒瞧了瞧文簡,知曉他還不知道沈家發生的事呢,自己也開不了口,最可憐的是大表少爺。一想到這,他更加緘默。
華庭偷偷地跑過來與黑漆兒打招呼:“嗨,黑漆兒,多好啊,你爹回來了,你可以上京去了。簡弟說京城可好玩了,人多城大鋪子多,想要什么就能買到什么,好多玩意兒……我還沒去過呢……”
文簡看著黑漆兒哭喪著臉,又瞧了瞧大舅與姐姐他們,逆光看不清他們的神色,便道:“唉,京城還有我的宅子在那呢,以后我也會去。黑漆兒,你先去,過幾年咱們北京見,好不好?”
黑漆兒抽泣著點了下頭。“我那些伯母在張羅著給我爹娶繼室,我……”
他一直寄人籬下,只有在周家才過得安穩些,能做些事,更能學到東西,還能得到夸贊,原來離開周家在楊家呆的一年半,卻是總被喝來斥去的。現在更是眷念周家沈家的這分溫暖,生怕來日重蹈覆轍。
華庭嫌他沒志氣,道:“你都這么大人了,怕甚么?我表妹當年還帶著簡弟千里把家還,你怎么一個男子漢,還這么窩囊?”
文簡原來經黑漆兒陪伴過一年,在岳州的那段日子,十分親近,對他的境遇也十分同情。“你莫怕。我姐姐每月給我零花錢,我都沒怎么用,我給你一些作盤纏。日后你爹要是娶繼母待你不好,你就直接乘船來找我們,反正一路坐船就到了蘇州……”
小孩子的話別,一人是表示懷念,其他幾人是想仗義疏財,華庭與沈肇都學文簡,私下里將零花錢送了出來。誰又曉得:這次的相助,就是因,更是換得了來日的肝膽相照。
沈貞吉幾次欲言又止,可是面對方氏與文箐姐弟,那就是婦孺孤幼,實在是開不口,最后也只是陪同著楊七郎父子離開。
方氏是既不放心又稍稍松了口氣。卻為曉得,沈貞吉歸家后,被沈母一頓責備。“這有什么開不了口的?這么大的事,難道你還拖著耗著?終有一日要解除的,拖得越久,來日周家只怕也怨咱們的……”
沈貞吉言道自己有愧,張不開這張嘴。
沈母怨兒子:“這事又不曾遣下媒婆立下正式婚書來,你開不了口難道我還遺媒婆上周家門將這事鬧開來……有信物不假,可是如今不是我們故意為難他周家,實在是顓兒性命要緊,這人命關天的事……“你生為人父,難道就坐視兒子性命不保于不顧?你這樣,你妻子也這樣,一個個都怕自己作惡人,那好,我去”
這事本來是想瞞著沈顓就到周家去解除婚約的,哪想到,沈顓沒去建州,而是去了杭州,尋得幾盆蘭就歸了家,打亂了沈貞吉的計劃。瞧著兒子興沖沖地說要栽培蘭花,種出名花來,日后或許能用花換回幾本畫來……
沈澄看著孫子烈日炎炎下東奔西跑,為的全是文箐,心里著實不高興,責孫子不事孝道,未替曾祖母好好在家守制,有違禮制。沈顓當頭被澆了冷水,猶不知理由。只是向來不敢違逆長輩,也認為祖父之言沒錯,自己確實疏忽了,便自去祠堂跑下請罪去了。
只看得其母姜氏心痛不已。“可憐的他,這叫我如何開口與他說文箐的事來……”她一想到兒子若是聽曉與表妹無緣,不能在一起,只怕定然會傷心難過,多年來一直以表妹為妻的想法,如今要是破了他這美夢,他焉會輕易過得的?就連自己當初,聽聞此事,只道是胡言,根本不敢相信。可是不敢相信是一回事,只聽得華庭講完,歸家后忡忡不安,忍不住與沈母提起。
沈母十分憂心,便讓沈貞吉請了人再批八字,有人說合,有人說不合。沈澄開始也不信,可是沈母找來的人批的多了,他也動搖了。與沈貞吉一道去訪了智信,智信與他們講一襲話,尤其是看了文箐的八字后,直搖頭。智信對沈澄父子道:“我當日在太湖邊上得遇令郎,曾勸過,只令郎執念太深,為情所困,怕是不妥。有心點化于他……”
最后見他們仍不信,智信順便帶了他們去南京欽天監高人,結果人家掐指算來,卻是一語道出:“此女與令郎本來確是八字相合,只是她要是幼年無難,便是一生平遂。若是幼年遭難,則是壽短之命……大師拿此生辰來試探,某斷言:此女七歲左右必逢大難,此八字實不是生人之相。若是生人,必然是九死一生,命盤已改,與令郎結親,只怕弱冠之年必有大災,性命攸關。”
沈澄父子見他說出來的文箐的事實在是太相符了,大驚,不得不信。沈貞吉求如何才能開解。不外乎兩個:下策是另選一女;上策是出家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