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時空
小孩子的心只專注一事,所以一提某事便立時看得十分迫切。比如黑漆兒也不可能是立時就隨楊七郎上京,楊七郎還得去歸州迎回老父與妻子的靈柩。文簡聽到提這事,“哦”了一聲,一時情緒過后,也沒有之前那么憂心了,轉眼就似乎風輕云淡起來。
相對于大人們來說,事情可不是這么簡單說能放下就馬上可以放下的。比如沈家現在以沈顓性命為憂,誰都是吃不下睡不香,如何向周家張口提這事,顯然是慎之又慎。
沈顓一個人被家人蒙在鼓里,先時說想出外尋蘭花給表妹作個禮物,姜氏也覺得他不在身邊也好,免得事兒還沒查清就走漏了風聲,擔心到時受不了。于是沈顓出門擬尋得名蘭,加以栽培,要么學表妹一樣,能給家中積點薄財,要么是送于表妹作生辰禮物以表達心意。前者卻是不好正面說與家人知,因為沈家家風向來以淡泊清雅為重,不逐利不求名。沈顓歸家后,地將這打算與父親說的時候,期待父親的支持。
可是沈貞吉卻只是淡淡應了一聲,轉過頭去皺眉不語,直覺上是受文箐影響,已與家風相違背,略生不滿。他更沒想到的是,尋完花,卻開始加倍讀書,讀的正是四書五經,再看其案上所擺,不再是繪畫宣紙,已然是生員應試之題。沈貞吉大驚,詢問。
沈顓翼翼措辭,委婉地說出想過兩年替曾祖母的守制期結束,準備應科舉之制,懇請父親同意,并發表決心:以十年之期為限,考個舉人來。
沈貞吉心中發顫,問道然后呢,逐功名求通達?”
沈顓見父親面上無半點喜色,已知不妥,不敢再將心事說出來,只低聲回答:不是。
沈貞吉逼問道昔年你周家姑父也說是求得功名為民作主,又如何?最后卻是被人所誣構陷至禍,家破人亡,身死異鄉,余恨不絕……”在某種程度上,華嫣的想法或許同其爹一樣,認為名利這些物事,便是招禍上門。沈貞吉更是得沈澄之髓,講求獨善其身,而非周濟天下。
沈顓面對父親的質問,知父親生氣,再不敢違逆多說半句。他既不能拿周敘周復來回駁父親,激怒父親,又不能替辯解,畢竟來日誰也不能預料,更何況這本來就有違祖訓,理虧在先。父親不理解,不支持,他惶惶然只覺得果然有負表妹所愿,日后一事無成。心中不甘,沒想到,這事傳到了祖父沈澄那里,卻是勃然大怒。
沈澄這人,十分重名聲,也寫得一手好字,村中人辦喜事,但請他寫幾聯,他慨然應允;沈貞吉善畫,有人高價聘為師延家教子弟作畫,沈澄一慨不應允,認為有份,一家還用不到賣畫為生的地步,除卻為了沈博吉償債才窘境陡顯。只是一旦應付過困境后,他又以恢復了平常心,堅持子弟居家修身養性,不求富貴仕途。對于文箐作孫媳,他是抱持著親上加親的態度,既不是十分贊成,也無反對之意,尤其是老母親看中的人,他當然反對不得。可是現在事關長孫生死問題,再加上妻子不滿文箐所作所為,如今長孫受文箐潛移默化,差點犯家規,是以也同沈母一道,既便沒有和尚之言,也頗有些不看好這樁婚事。
沈母憂戚日甚,茶飯不思心神不寧,本來略有中暑之癥,更是加重幾分,鄭重與姜氏道箐兒再好,可畢竟不是沈家人,進了沈家門只怕日日后使得門風大壞。她開食肆,做絨衣,鬧出來的動靜便已不小,我們沈家也容了她。如今周家她那一房是她三叔周騰說了算,他三叔逐利心重必然不管子侄,甚至可能是連帶著子侄都如此,你堂姐昔年也是百般鉆營,最后又如何?都是利惑人心。”文箐所作所為,并不為她所能理解,她能接受文箐,不過是沈于氏在世時十分看重罷了。如今她作為一家最高的女性長輩,自然就將心中的意愿表達出來。
“好好的顓兒,與她常來往,也受了她的蠱惑,求取甚么功名。以前是博吉決意行商,結果鬧得欠債累累,拖累一族人,如今連顓兒這么老實的人,也靜不得心,盡然要賣花營利,又要去博功名,咱們家風怕是不保了……這若毀在我這一輩上,日后讓我與你們父親如何去見列祖列宗……”這些話,沈母一字一句說與沈貞吉與姜氏聽,不吝于是狠狠地砸將下來。
姜氏有所顧慮顓兒去ji院一事,幸得箐兒遮掩,這婚事要一取消,只怕外頭的流言與顓兒不利。兒思量來,現下就與周家說這事,怕是不妥……”
沈母道早一日晚一日都要說破的。你現下不說,日后再說,焉知周家到時不更為怪罪咱們利用他家人來遮口實?拖得越久,怕是耽誤了文箐,到時周家更有怨言。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斬亂麻的好……再說,毀婚一事,當年你堂姐就提議過,那信可還在?他周家若是不允,咱們便也莫管顧舊情了,只需拿將出來示人。咱們唉……也是顧著情義,做不出來那種薄情寡義的事來,要不然,當年婚約早就取消了,哪里會有人這也日這些事來?我們沈家可是待他們周家并不過分,你去周家,就求他們看在這往昔的情份上了,也放過我們顓兒……”
話已至此,無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陳媽不再在文箐耳邊時常提沈顓的事,文箐松了一口氣,按例,陳媽必是說完華嫣的事后,一定會再提提文箐來日與表少爺的事,現下卻是只字不提,這就太反常了,文箐的敏感神經直覺有所不對,于是張耳四聽周圍風聲。
陳媽讓周德全去打聽智信的事,文箐不是不,不過是先前故意裝傻罷了。可是這么久,不見動靜,著實讓文箐起疑。周德全連日在外,只說是在尋地,卻也不見他匯報來,倒是時常聽嘉禾說陳媽在周管家歸家后便在一起籌劃。她想,或許陳媽也是想委托周管家置產,于是有一天尋到周德全,問道周管家,那太湖邊上的田地要可有消息了?”
“,現下咱們蘇州倒是風調雨順,知府大人帶頭開溝挖渠,受水患的地方極少,這賣地的人家實在難尋……”周德全說的倒是事實。所以說,不得不佩服周騰以前的眼光,在宣德五六年間趁水患私下里大肆買地置產,如今地價翻番。
文箐這邊同沈顓一樣,被大人們瞞在鼓里。陳媽與方氏十分發愁。“大舅爺那處是顧及兩家顏面,又憐惜,舍不得提這事。可是要真是攸關大表少爺的性命……”一邊是早先說好的婚事,一邊是性命攸關,婚事好取消,雖然傷了兩家感情,可是情有可原,迫不得已。而性命問題,至關重要。沈家要做出的決定,一清二楚。
方氏悔道當年就該好好地尋個道士仔細合了八字。要不是沈家他自個兒說能合上,咱們何至于今天這樣?”
這抱怨的話,等到姜氏到來時,卻是說不出口。姜氏只抱著文箐掉眼淚,嘴里是一個勁兒說“我這實在沒臉面來見你們,對不住、對不住……”又道來日必把文箐當親閨女還要親厚幾分,定要為她尋一好人家。
文箐一聽到最后這句話,激淋淋打了好幾個擺子。這不是才跳出狼窩,又進虎穴?她還想著挑一挑呢,不說別的,多少也要與席韌差不多的吧,或者在學業上與商輅上有得一拼,也能中個舉的甚么的人物才行,尤其是要挑家庭,別太復雜了……她半真半似的陪著姜氏掉淚,心里卻是展望開來。
姜氏滿臉道歉,其情甚切,陳媽也知與表少爺這段婚事只怕真的就到此為止了,心里也萬分傷心,一邊抹淚一邊勸姜氏道大舅奶奶的心意,再明白不過。您是不曉得,前些日子為表少爺憂心不已,又怕您那邊為難,也提出來了,偏生是我們不太知情,反而誤會了……”
姜氏大為感動,認為文箐可真正是為著想,只道無福,奈何得了不這么好的兒媳。“這事兒我想先來問問箐兒意下如何,如今箐兒既然體諒舅姆與你表哥的難處,尋思著這事,還需得進城,與三奶奶四奶奶還有長房老說一聲。千萬,都是我們沈家的,到時只求周家各位奶奶看在周沈兩家親眷多年情份上,能寬宥一二。”
姜氏這是先從弱處著手,她根本不知文箐早就有取消婚約的打算,只當文箐是聽了和尚的話才不得已退一步的,她這廂滿懷歉疚,思量著陳媽與文箐點頭了,到時周宅中其他人也就好些。
李氏聽到這事,嚷得最大。“可能?當年八字不是沈顓祖父合過?他都說了,能合上,我們誰也沒再去找人來。如今怎的那和尚一說,這就有人說合不上了?退親,我們面子上過得去?以后文箐文筜辦?”在她看來,文箐幫了沈家好多忙,而如今沈家說退親就退親,太不給周家的面子了。
當然,這話也就是說說而已,這八字不合,沒辦法,再好的親戚,看著合適的兩個人也不能明知不可為而非得湊一起去。所以,周魏氏聽了,發了一通牢騷也沒法子。想到了當初第一眼見到文箐,那個尖尖的美人額際,可不就是福緣淺薄的命相。“罷,罷,也怪她,命多舛,福緣薄,八字不相合也怨不得旁人。婚事至此,強求不得,可莫要損了顓兒的福份去了。幸虧這事沒張揚開來,也無正式媒聘,這親事就此作罷吧。信物各自退回,往來還是表兄妹之親。”可是,對著兒媳幾個,卻一再強調了日后文箮文笒的婚事,庚帖換了,八字可一定要多請幾人相牢了……”這話狠狠地打在沈姜氏臉上。
姜氏感激再三,臨來前等著周魏氏發怒的準備,沒想到就這么了。但畢竟是這邊提出來的,于是只能更加低三下氣表態,解除婚約,要是有其他親戚家知情,大可以說是周家先退的親,沈家不配云云。意思是這個面子要損就損沈家的,也認了。
到得這份上,周家人也說不得甚么。想到了沈于氏在世時,當時一再催婚,可是不到一年,卻是光景反復,竟成了毀婚……這時又不得不慶幸,當日幸好沒有敲鑼打鼓地正式下聘,否則若是信了沈澄之語,沒再去合八字,此時再被智信說出來,豈不是成了休離?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鄧氏在一旁說著風涼話二嫂當年在世時,最知兩個人的八字,就沒好好請人相看相看,說來也不能怪人家沈家,人家也是重情義,照顧外甥女嘛,哪想到文箐也就是這個福氣,祖父沒了,父母早逝,可見這個命里就是……”
雖然她所言一樁一件實實在在擺在那兒,可是誰也不樂意聽到家中有這么一個女兒是克父克母的,并且此前誰也沒曾往這上面去想過。現下聽到鄧氏竟給文箐說到這份上,李氏聽不慣了,狠狠地截住話茬四弟妹,這當口上你少說一句兩句,不會有人當你啞巴文箐不過是婚事八字不合,可不是命里與家人犯沖,你莫要咒她。你要是這么想,她第一個就克你”
鄧氏氣得眼大如牛,眼白遮了黑眼瞳。“論順序來,也不到我”
這話說得,連帶著長房那邊的人全帶進來了。哪里還能安生得了。
彭氏在驚訝過后,替文箐說了一句公道話那些事也算不到文箐頭上吧。箐兒的八字也不能說是壞,就算與她表哥不合,那也能與其他人家的相合……”
雷氏聽得姜氏說文箐的八字問題,說來那些大部分說不合的,大體便是從月份上相合,可時辰上卻是不好。只能說文箐出生時,正是兩個時辰之交,就看算哪一個了。幾位相士從命理說的那些行話,們自是半懂不懂,后來還是叫來文簽幫著解釋,又是舉例又是說天命之類的,方才讓一眾約略明白。二月生潮,八月水勢下降為潮落,男二女八結合,本是好月份,男運升旺女勢趨弱,正合古人的男強女弱之態。可是不巧的是文箐出生的日子與時辰一結合,則是女壓男,只是八月十六辰時是落潮最強之勢,而沈顓的生辰為息潮之際,由此大不妥。
文筜難以接這個事實,替四姐打抱不平。“那些相士所言,不也有些人說相合嗎?顓表哥不娶四姐,那換個人難道就行了?那個智信大師說他甚么癡心嗔念執著太深,不是非得出家嗎?怎的沈家人就只信前半句,不信后半句了。要我說,他既為了保命,出家才是個干凈呢。”
她這句話說出來時,文箮文笒才想到了先前忘了問沈顓是如何想的。不過也懶得問了,事已至此,還有何必要問他的?
只有文簡固執地問姜氏大舅姆,那大表哥辦?他要娶誰家來?”先前他一個勁兒問,不嫁表哥那要嫁給誰去?如今卻是反問沈顓又能娶誰?
姜氏傷心,不能言。
姜氏對著文箐一臉掏心掏肺地凄然道這事兒,都是舅姆作主,與你大表哥無關,你大表哥現下還被蒙在鼓里……你莫怨他,他要是曉得了,還不知如何傷心呢……”
文箐愣住了。原來姜氏奉沈母之命,竟是瞞著當事人,來個先斬后奏,到時讓沈顓無力挽回,一時之半日,突然覺得沈顓太可憐了,不僅是被拒婚,最后還沒其祖母與母親及其他長輩等一干人暗中設計……她有些傷感起來,愧意陡增。“箐兒這些年得大表哥愛憐,已是十分有幸了。只賴箐兒命不好,與大表哥只有親戚緣份,不曾修得這一世夫妻緣份,大表哥的命里佳人必有他人……時日一長,大表哥定然就會慢慢忘卻這樁舊事的。”
既然要退還信物,文箐打開了箱籠,慎重地取出來,慢慢遞到姜氏面前。
以前,沈貞吉帶沈顓來拜見周敘,正式提親送了一套棋子于周敘,其中一枚還曾滾落在文箐腳邊,后來周敘將棋給了文箐;而文箐送周敘的硯,亦轉到了沈顓手中。文筵曾說,四妹與沈顓這是棋硯之好。
姜氏不接,道如今,家中除了一幅畫,也就這棋還能拿得出手……箐兒,這棋你就留下來吧,當作你表哥送你的生辰禮物。”
文箐一聽,當然不同意。這既然作為信物送來的,哪能昧下了。“表哥詩書棋畫,樣樣皆好,這棋子本是表哥心頭之好,放在我這里也沒人會下,倒是浪費。改日表哥必能尋得彗眼識棋的嫂子……”
姜氏只當她是睹物傷人,她自個兒看著這棋,已然傷心不已。“你送給你表哥的那硯臺,卻是被你表哥鎖著的,一直舍不得用,他姐夫當日來家,也曾問過,他都不樂意取出來給姐夫一瞧。原來還想著待你們成親,日后一個研墨,一個作畫,相親相愛。顓兒時時捧出來細細摩娑,這會兒,這會兒……”
這會兒既要瞞著沈顓,那硯臺卻是一時不能拿出來退回到周家了。
這些話說得十分傷感,文箐聽得心里也覺得悲傷起來。沈顓的用心,經由他姜氏這一兩句話道來,使得文箐也真正地替沈顓這段感情而落淚。一時,只覺得負了沈顓良多,卻無從彌補。事已至此,既便后悔又如何?
到得明代,她算了一筆帳,替周幫著沈吳氏還債,想來也不欠周了;徐氏她答允著幫她照顧好文簡,這一點沒失信,只有一項還沒做到:替她埋骨于周同墳旁。至于周家人,沈家人,文箐不覺得有欠他人甚么,可是,唯獨一個人,文箐覺得在他面前,良心有愧,無法抬起頭對他拍胸脯道:我不欠你半點
文筜比文箐更為傷神,好似萬念俱灰一般,十分惆悵地對文箮道原來四姐早已料到現在這樣,所以當時才要與顓表哥解除婚約,難怪我問顓表哥,他亦不語,原來是不想背信棄義,他果然是個守信的,可是唉……四這么好的人,他到哪里尋去?到時,后悔死沈家……”
文笒說了一句命要沒了,不是最終害得四妹守寡?我瞧著分開來也好……”
文箮更為低落。青梅竹馬這么多年,結果一時察覺八字不合,一切便是一場空,枉費千萬縷情絲牽連,今朝揮刀,只怕是痛徹心肺……她替四妹心痛的同時,也能看淡對席韌那一場沒有結果的情感了,多少比起四妹來,似乎好得多。
人心,總是在站在角度上來看待他人的事,尤其是把了解到的片面放大后當成全部的來理解,于是,文箐在所有人的眼里,成了最為可憐的人。
周沈兩家得到相互諒解,事兒大體就這樣了,除卻了沈顓那處的硯臺作為信物沒歸還,文箐對姜氏說拿來無用,表哥愛作畫,正好需要一個好硯。
姜氏亦是搖頭不允。信物是信物,終歸要與說清這事的。只是請文箐多擔待,擇日與沈顓說了,到時將信物退還。
連文箐亦覺得周家都允了這事,向來聽話不會違逆的沈顓,自然也只能順從。
但是,事實會否如此順利呢?我們拭目以待。
盡管這事未曾敲鑼鼓,可畢竟不是秘不可聞,文箐與沈顓當時有婚約在親戚間流傳,如今婚約解除比結親這事更轟動,傳揚速度更快,沒兩天,親戚皆知,聞者唏噓不已。
自然江家亦從徐家人嘴里得知了此事。江濤聽到這個消息時,卻是哈哈得意地大笑。“天助我也”當日棋差一著,哪想到竟連老天爺都幫,早知如此,當日真是萬不該啊。他嗟嘆完,轉而一臉得意,便去了鄧知弦的食肆。
如有處置不當之處請來信告之,我們會第一時間處理,給您帶來不帶敬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