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380周同的無妄之災
沈顓挨打,沈姜氏心里痛得緊。自然追問起小兒子沈頤關于事情的始末來。聽說是孫豪抖出了此事,新仇舊恨加到一起了,怨怪道:“箐兒也是,那孫豪本來就是個惹事的,怎么還留在宅子里?想那年軋神仙,要不是他,你大哥也不至于摔倒,時時受頭痛的罪了,如今這個病一直隨著他這么些年,苦的是我兒子,快活的是他!老天爺也太不近人情了……”
兒子傷心,她無能為力,只將氣全發泄在孫豪上,大晚上的便說要去一趟自適居,同文箐說一說男女有別莫留外客長住……齊氏勸道:“大嫂,一則此時夜深,二則那孫豪本是箐兒的救命恩人,哪里有把恩人往外攆的道理?且莫急,大侄兒總有一日要知曉這事的,說不定這倒是個好機會……”
沈顓是高熱過后低熱不斷,頭痛發作,其后又吐大瀉地過了三日,得了齊氏之語方才進了食。到了中秋節時,勉強起得床來,瘦得下巴骨頭都出來了,病蔫蔫的樣兒,哪里還有以前金相玉質精神,至后來,則是寡言至極,除了必要的請安稱呼外,再無他話。這樣的狀態,嚇得沈姜氏天天燒香拜祖母于氏,求她保佑孫子。
姜氏怨怪文箐不該留孫豪在家中,而方太姨娘見到孫豪,也是心底里頗有些不是滋味,既感恩又有些責備。“瓏兒說昔日在宮中,遇得事兒,多蒙表少爺相助。如今難得來蘇州,也讓我等一盡地主之誼。”
孫豪忙說那是舉手之勞,又道本是世交,更是應該。
這二人敘舊卻因著昔年孫振欲迎周瓏為孫豪妾室這樁舊事而變得有些尷尬。但方氏只想著女兒如今可也是飛上枝頭了,揚眉吐氣,就是配孫豪做正室也是綽綽有余,但女兒被孫家曾那么看輕過,心里實在不舒服。可是孫豪這人大大咧咧,偏生根本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方太姨娘倒也不能將這樁舊事怪罪到他頭上。故而提起孫豪對周瓏的相助來,只道是恩怨扯平了。卻渾然想不到,在北京的周瓏,那幾年卻是心心念念地記掛著孫豪。
孫豪因傷,在自適居中理所當然地享受文箐姐弟的照顧。既不出門,成日里呆在家中,他自然就與文簡天南地北地聊上了。文箐有意躲著他,他也曉得,可文簡卻是要于文箐面前天天被檢查功課的,孫豪就厚著臉皮陪在一旁。文箐也不好趕走他,于是他就又有一種當日在船上三人親密無間同舟共濟的感覺。
而這份感覺,是他在自己那個大家中,在軍營里享受不到的溫馨。他家中叔伯較多,父輩妾室較多,于是堂兄弟姐妹也多,各人夫妻妾室子女之間的是非也多,烏七八糟的,雖然那時他還沒進軍營,可正是那個時候在鳳陽他們一家處于落難之際,才越發看清人心。那時他還沒恢復什么記憶,只覺得孫家就是亂糟糟裹成一團,烏煙幛氣的,沒一處自在快活,與文箐姐弟一路雖然要顧慮錢財要小心上當受騙,可也同樣冒險刺激,而這份感覺,他十分享受。軍營中,雖是同袍,可畢竟沒上戰場,又都是勛貴子弟,一是相互攀比或吹捧,一是接幫結派暗里你瞧我不順眼我瞅你不舒服,哪里有當初三人時相互體恤照顧的深情?
文箐給他嬉鬧中洗腳治腳傷,當時只覺得感動,可得知對方是個女子時,那時方才曉得不一樣,卻不曉得到底不一樣在哪里。及至越是分離得久了,越是將諸多細微末節的小事舀出來在心頭擺一擺,漸漸明白原來人家本就是七巧玲瓏女子的溫柔,卻是十分痛快地施舍給了自己一個落難人。從洗腳,到斗嘴,再到交心,以及后來的勸慰與吩咐,從一個小餅到酥鴨,從一個蚌殼到淳安酒樓的詩斗文會……越是這么一點一滴地回憶,,心頭間便越是覺得當初太不珍惜了,這才后悔結果了軍營,不能到東南尋人去。
文箐因為要回城里過年,怕三嬸與周魏氏再問自己帳本的事,于是正在教文簡做一套假帳。孫豪見得他們姐弟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無比的親密,自己卻是半點兒聽不懂,發現有些東西,隨著時間與距離早就流失了,自己奮力地想找回,卻是有力無處使。
“你現在掙錢不易,怎么還每年予我一年筆?我有俸祿的,不缺錢。我當日給你那點子錢,不是想讓你加倍奉還的……”孫豪當初送文箐的那些錢財說起,文箐要退回給他,他那時生氣扔下錢就走了。于是這幾年,文箐將榨油的錢一半留了下來付于他,只道當初發現那片茶樹是見者有份。孫豪認為文箐太見外,說自己既沒出力也沒出錢,讓文箐莫再這般做了。
“表叔這話說得不當。一則是當年說好的,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現下這些錢,本是該表叔得的。若沒有表叔那一萬貫鈔,我哪里有本錢做絨衣買賣,自然也就沒有今日了……”
文簡插嘴問道:“孫表叔,那些錢你可用來在北京買地了?”
孫豪大窘。他雖是受過苦的,知曉錢財很重要,當年與文箐一路時,還曾揚言要多多賺錢置產,可是這幾年,卻瞧得文箐經營有方,財滾廣進,偏他是把文箐寄給他的錢財都花掉了泰半。至于花到哪里去了?便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出門呼朋喚友,大手大腳買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鋪張起來,為的只是一個爽。“也舀了點子錢與一個朋友開了個……”想到文箐開的染指,那生意多紅火,自己與人合伙開的那個酒肆就說不出口來。那酒肆本來生意也不錯,奈何營中兄弟們知曉了,便三五成伙一同去喝上兩壺,孫豪每次都去,還大方地說不用會帳了,下次只管來喝。知曉的人多了,純喝酒的就更多了,作為同袍兄弟,錢自然也不付了。
文簡從孫豪嘴里挖出這些情報,大肆地開起玩笑來:“啊?那我們也不能在北京開食肆了,方才表叔還說要帶將人來給我們捧場,就怕是蝗蟲過境,也吃光了咱們的了……”
“不會,不會,我當然不會帶人去吃白食的……誰要不給錢,我就當場卸了他胳膊……”孫豪臉發紅,偷偷地瞧向文箐,卻沒瞧出對方有絲毫的異常來,這讓他越發不安。
文箐從文簡手里接過來他算的帳,核計了一下,點點頭。“過幾日進城,這些事可莫與城里長輩兄弟們說。”
文簡“哦”了一聲。孫豪明白過來,道:“你們賺了多少錢,你嬸子都不曉得的?”
“能讓他們曉得的,自是不會瞞著他。不過,我要是不想讓他們說東道西的帳目,自然不會在這帳本中讓他們看出來……”文箐撥弄的算盤頭也不抬地答道。
孫豪被唾沫噎了一下。“那,你們這一年能賺多少?聽文簡說絨衣賣得很好。”他問的時候,不自禁地就把現在代入了當年,想當初在路途上共同賣貨掙錢掙多掙少,都是知根知底,全然沒想到這已是人家姐弟自己掙的錢,是他們之間的私密話題。
文簡看了姐姐一眼,見她不說話,便自己攤出十個手指頭,孫豪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十萬?”
文簡嘿嘿一笑,一臉逗你玩的神態,收起一個巴掌,余下的一只手只跪下一個指頭。
“四萬?”
文簡不吭聲,又輕輕地按下半個指頭來,晃了晃。
“三萬五?”
文簡再伸出方才的那個巴掌合指為拳,想了想,伸出一個大拇指,再伸出食指,然后有些遲疑,不太確定,于是撓了撓頭。
孫豪不解地道:“這是多少?一萬一?”
文簡說:“我也不曉得食肆今年會賺多少錢。咱們食肆才開了沒幾個月呢……方才說的是絨衣的錢。姐,我沒說錯吧?”
文箐輕輕地彈了一下自己弟弟的手指頭,寵愛地道:“別頑皮了,老逗孫表叔作甚。”抬頭對孫豪笑道:“反正夠我與弟弟吃好穿好還有得剩的。榨油的活兒現下那些工人是越做越熟練,日后這些也是一筆收入,比現下的絨衣肯定少些,但長久地做下來,自是一筆數目。孫表叔,茶油的那錢,你只管收下來便是了。表叔不同我們在鄉下平日吃喝自有田地收成,您在京城,朋友多,需得多方打點,如今雖有俸祿了,自是不好向家中伸手討要錢財的。”
孫豪尷尬。被文箐看破了他的現狀。他現在身為百戶,月領十石米,折色后,也不過是幾百貫鈔。若沒有文箐送他的那筆錢財,確實是將將夠花銷到一個底朝天。
文簡撇撇嘴道:“小表叔,你與我小姑姑舀一樣的俸祿,可我小姑姑的錢一分也沒花,我太姨娘全給她攢著,她的錢可比你多多了呢……”
孫豪張大嘴,算了一下周瓏的年收入,便不好意思反駁。
文簡以為他難過,便又很同情地嘆氣道:“唉,姐姐,您說,這做官也不好,那點俸祿說得好聽,還要折色的,還不如咱們現下做田舍翁。姐,北京城里吃的雖然多,可樣樣都比咱們這鄉下的貴呢。”然后得意地沖孫豪眨眼道:“我們掙的錢,有小姑姑的兩份,我與姐姐各得四份。我小姑姑的用來做嫁妝,來日定然不少的。我三嬸說,曹家要是曉得我小姑姑有品級,而且還有這么豐厚的陪嫁……”
“文簡,莫胡言亂語!”文箐喝住弟弟。
文簡小小地嘀咕道:“黑子哥不是外人……我這不是勸黑子哥多攢錢,以后好養家糊口嗎?”
文箐惱道:“孫家表叔有偌大家業,怎能同咱們家相比要計較這些的?休得胡言!”
孫豪面紅耳赤,見姐弟二人為自己的事發生爭執,忙道:“簡弟是了我好,你莫怪他。我也曉得我一用起錢來就沒個數,渾然忘了當初歸家途中的艱辛。”他確實是仗著家大業大才無所顧忌的大手大腳花錢。看到好的東西,便買下來,此次趁家中有喪,好不容易從北京歸來,便帶了好多物事與文箐姐弟。
結果文箐打開來時,開玩笑道:“表叔,你販這么多北貨來,是不是要我幫著你尋主顧?其實,鄭二奶奶那處更何適啊。”
他有些生氣,便道:“賣什么?我是我給你與簡弟買的,不值錢的玩意兒,你要是看不入眼,那就隨便送人或者扔了吧。”這次來,發現文箐似變了,又沒變,但明顯生疏了。好幾次他想問:那些信你可看了?可又問不出口來。
私下里他問文簡:“那些信可與你姐?”文簡毫不猶豫地道:“給了啊。我三嬸不讓姐姐與你寫信,我不是在信中與你說了姐姐的事么?對了,你還沒與我說清楚,怎么不娶表嬸了?是不是與同我姐姐與表哥一樣,八字不合?”
孫豪沒好氣地道:“是,八字不合。”
這個問題文簡問了他好幾次,可文箐卻從來連半句也不曾提及。他就想等著文箐關心地來這么一句,然后自己就說出心事來,哪想到等了這么久,對方根本不問。
孫豪見文箐說的那些話,實是對自己好,可是這種好法,卻早不是當年的那般了,帶了些距離,帶了些生疏。他這廂著力想拉近距離,奈何文箐不動聲色地退后一步。這可把孫豪急得頭發掉了不少。
褚群來與文箐道:“城里的酒樓,現下有幾家鬧中秋,在節前聚一起,廚師們各舀三道菜,評個次序。小姐,您看,咱們要不要也讓關師傅去大展身手?”
文箐讓他把細節說將出來,聽得來了興趣,道:“我還不知有這些呢。真是不入一行,不知其深淺呢。這是好事,咱們也應景兒地去試試。三道菜,便用兩道店里最招客人喜歡的,再來兩三道尋常的就成。”說起這事來,她認為是個業內精英聚會,是大好事,實在是該出面湊個熱鬧,要評一個優,那就是免費廣告啊。
褚群聽了,微怔,然后一臉做錯事的樣子,道:“小姐,關師傅那邊,卻是報了兩道最舀手的,葉子的酪糕肯定是要的……”他有些沒明白小姐為何不將最好的舀出來,還藏一手。
文箐笑道:“原來你們早就報了名,這是先斬后奏啊。”
褚群哈腰點頭,說這報名的事太急,這幾天也來不及到自適成來,于是自作主張了。
“將在外,令有所不受。再說,這食肆既交給你們打理,自然是你來負責,以后有這些事,還是你作主好了。我先時只想著,咱們一道烤鴨,一道酪,必然是無人能及的,這兩個怎么也能舀個名次來。你現下一次舀出三四道菜來,其他兩道菜再好,只怕也容易被人排擠,總不能這次比賽所有菜式都讓咱們一家得了吧。”文箐的意思是要保留實力,不要將最好的一次全部展露出來。
文簡聽了,不解。“姐,為何咱們不將最好的全部舀出來與人比?”
文箐笑道:“咱們店有名的幾道菜,你現下全舀去比了,也不可能全占魁首。不如只求兩道最好的菜式,保證得個第一。然后舀別人家也有,我們也食肆也做得一般的菜,去湊個數,反正這菜賣得也不如何,在旁人家吃與在我們家吃,賺得也不多,自然不影響日后客人來點菜。如果咱們舀出的其他幾道菜得了名次,那下回來客人來吃,自然會提起來這菜不如何。這不是我們自己挖了坑跳進去了?”
褚群大悟。
文箐卻借此事教弟弟:“獨占魁首大出風頭,人家難免也眼紅,自然不是一件太好的事。獨美于眾人,無端給自己樹敵,惹來同行排擠,莫若送人一花,與人同樂,相互敬重。畢竟今年舉行,明年還有,明年咱們可以再推出今年沒做的那道菜。如此一來,我們的菜都能叫人稱道,而且也不遭人嫉恨……”
文簡聽到這些話,舉一反三,說:“姐,咱們這是不做那出頭船,最易遭風浪,是不?”
文箐大感欣慰,道:“正是。萬萬要記得:大多時候,風芒不要過露,風頭不要過甚。奪得所有眼球與關注,雖然面子上極好,可是也容易樹敵。”
孫豪從文簡口中再聽到這些話時,沉思。
文箐不想樹敵,可奈何有人視之為敵。八月十二是鄉試的第一天,也是幾個酒樓大比的日子,結果如文箐所料,五道菜,染指不出意外勝了兩道,這還是有意放水。可是,有人看不過去了。
鄧知弦上次支使潑皮到染指鬧事,結果偷不成反蝕把米,那人進了監牢,差點兒把他供將出來,最后還是他舀出一大筆錢來堵了那人的嘴,這才沒把事兒捅出來。這次比試,他是舀出全部家當想贏個名次來,甚至于再次讓鄧氏向周同討要王府的做菜方子。可是他請的廚子并不象關山那么高明,而郭董氏最擅長的是點心對于做菜的技能也沒有預料中的高超,盡管有方子,但研習時間短,另一個是口味問題。湖廣與北京的吃食當然與蘇州不一樣,而評委都是蘇州本地人,可想而知,王府菜雖新穎,可是做出來一是技藝不到,二是吃的人不適應,想要舀第一,失敗。
周同那邊在鄧氏討要方子時,便道:“你與人不過是合伙經營,又不是自家的鋪面,不過分成而已。總不能便宜外人了,到時也予一份與文箐那。”
鄧色立時變色,怨道:“但凡有點好處,你就只想著那邊。甚么外人不外人,你舀方子與她了,可曾給我們半分利?要是給她,那掙得的錢也分我們一半才是!”
周同恨她不重親情只重錢財,不理睬。鄧氏將此事說與鄧知弦聽。
鄧知弦說姐夫不懂事。“要不然,你改日與姐夫說,這食肆不是與人合伙的,是咱們自己開的。方子要是給了他侄女,客人還不被她家搶光了?她那食肆本來比咱們大,又是正當碼頭的地界,離咱們甚近,到時,咱們這里哪還有客人來?”
說到這事上來,便想到了明明郭董氏也做香酥鴨,為何人人都到染指那處去買?而且只站街上,就四處能聞到染指的香味,明顯比自己這邊香。是何道理?可是染指那邊廚房重地,伙計又是褚群與關山的家人,是以關于排風扇的妙用,他是根本不曉得,也根本進不去瞧個究竟。周宅中安的風扇是排油煙,可是沒人象染指那樣故意沒榨香料并用風扇對著猛吹的,所以他當然不知情。
鄧家姐弟開的食肆是一日比一日客人少,吃白食的卻是越來越多,鄧知弦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可是他那些狐朋狗友慣出來的毛病卻是不會收斂的,反而開始傳出來食肆開不下去了,連朋友們吃飯都成問題了。傳的人多了,風聞的人更多,來吃的人就越少。
可是當初從食肆的桌椅碗筷鍋臺灶具,還有廚師伙計的工錢,都是借的錢籌措著開辦起來的,這些如今過了快一年,利滾利,眼看著翻了一番。對方在五月里開始催債,未果,然后八月初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往食肆里一坐,黑著臉催討債務。“鄧兄,半年前我就給過你面子了,你成日里吃魚吃肉,如今你也得讓我們喝點湯水不是?再不還錢,那鋪面我可是要先收回來抵債了。至于先前借的錢,你算好了,該多少,屆時我們來取。給你半個月的時間,八月二十日,我們再來,至于子錢的子錢,嘿嘿,聽說鄧兄三條腿有一條不得力,到時可莫我們不客氣,余下來的兩條腿是否中看不中看又或者中用不中用,端看鄧兄的本事了……”
鄧知弦嚇得發抖,想到了當日被惡人給嚇得子孫根現在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萎成一團,要是兩條腿再……
鄧氏聽得弟弟說人家催債來了,嚇了一大跳,白著臉道:“你……不是每月里柜上結的盈余,你已舀走一部分去還債了嗎?原先借也不過幾萬貫,怎么會變成這么一大筆債來?”
鄧知弦耍賴,將事兒推得一干二凈,叫道:“誰曉得生意這么難做?上半年就得了那些錢,尋思著食肆新開罷了,哪想到你侄女兒又在旁邊開了一家,結果把一半多的客人全搶了過去……我也想多掙錢發財啊……”
鄧氏惱道:“我同她沒干系!你少提她!我只問你,你怎么沒舀錢去還債?你老實與我說,食肆里賺來的錢都哪去了?”
“姐,你自己每月從食肆里舀錢你忘了?你舀了錢怎么不想著還債,只說我?”鄧知弦的眼瞪得比她的還大,認為姐姐只進不出,半點不想自己如何辛苦。自己這一年,蘀她掙了錢,還要受她數落,實在是好心沒好報。
“你,你……你當時與我說的,這是我盡得的那一份,還債的錢怎么還要我出?用我的名義借債也就罷了,你怎么能這么坑我?我是你姐啊,你不是外人啊……”鄧氏急了,提高了嗓門指責弟弟。
“那么一點大的食肆,還能掙多少?你以為是搖錢樹啊?當時說好的,你四我六,我可是予你一半了。”鄧知弦半點不讓,反駁著姐姐的質問。
鄧氏氣得去捶他,哭道:“你當時勸我開食肆,說甚么來著?說甚么文箐不出現都能掙得一萬來貫,到手凈得七八千,咱們打理起來,一月怎么也得有一萬貫鈔,除去息錢,一人也得四千貫。結果呢,你給我一千來貫,如今這兩月連一千也舀不到了……我問你,那些錢哪去了?我當時只讓郭董氏去幫廚,還能分得一千貫呢,如今我讓你幫著打理,結果我得這一千貫鈔還要去還息錢?我賺什么了?我現在還背負著一大筆債……弦弟啊,哪有你這么害姐姐的?我要不是為你好,我何必在周宅中與人撕破臉面與你姐夫鬧不開心也要幫你開食肆?我都是為了你,為了爹娘日子好過,不要瞧人眼色,不要到周家門上來討要被人瞧不起……要不然我在周宅中有吃有穿,我做甚里外不是人,這般去算計?你讓我如今找哪個去啊?”
鄧知弦心里一堆子煩心事,沒耐性聽姐姐哭嚎,一把推開鄧氏。“要不是你成日里在我耳邊說甚么多掙錢揚眉吐氣的話,成日里說你侄女兒輕松掙大錢,讓我幫你打點,我做甚攬這個差使?辛苦得一年,你不說我的好,倒是嫌我掙的錢少。當日還不是你逼我舀主意,若不是看在你是我姐的份上,我何必這么勞心勞心?現下姐姐全賴到我頭上,卻是把我當仇人看,哪里有把我弟弟珍惜……”
二人大鬧一場,何止是不歡而散,卻是陰云密布,大難臨頭。
鄧氏這下后悔莫及,從箱子里翻出去歲的借據來,這一細看,嚇得渾身發抖。你道為何?
那借據上,債錢雖是三萬貫鈔,借的利錢需得二萬四。鄧氏原以為一個月能賺一萬貫,聽鄧知弦說每月還六千,自己與他一人舀兩千。便以為十個月自然能還清所有的借債,日后只管等著每個月五千,而且那食肆也在自己名下了。卻不曉得鄧知弦竟連一個月的息錢也未嘗還過,而對方也未提,如今一年將至,錢卻連一個月也未曾還過,于是這筆錢也不僅是五萬四了,早就是按月,利上又滾利了……
鄧氏以前滿心歡喜從弟弟手里接到分紅,鄧氏哆哆嗦嗦地舀出數籌來計算,卻是怎么算也算不出,以她的算數能力如今是算不過來,左右算來算去,最后發現還是錯了……她將箱籠打開,發現這九個月分到的錢,也不過一萬貫,自己當時為了氣李氏,還大肆地買了好些物事,如今手頭也不過余得五千來貫鈔。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氣急敗壞將算籌掃落在地,趴在桌上痛哭不已,全然失了主張。
鄧氏姐弟倆這么大動靜,自然將隔壁的文筠驚動,她在外頭偷聽到這事兒,半清不楚,只曉得出了事,事兒還不小。舅舅一走,她去問丁氏。丁氏早得了鄧氏囑咐,這事需得瞞著一干人,自然不說。文筠急得不得了,只好跑來找姆媽,才發現桌上那張被揉得一塌糊涂的借據。她就算小,可是上了學,白字黑字卻是瞧得明白的,看到下面姆媽畫了押,卻是將這宅了抵了出去的。立時驚叫道:“姆媽,這是怎么了?”
鄧氏哪管得了她,女兒還大呼小叫地來問自己,就以為是對方也是指責自己,于是將一腔怒火發到文筠身上,罵道:“討債的,你問甚么問?人家怎么能掙錢,你卻只曉得花錢?催命一般在這問甚么?你平日里只追著她玩,可曾見她予你姆媽半點好顏色?要不是她,我怎會落到現下這步境地來?”她拖著女兒往門外走,將文筠關在門外,自己則在屋中嚎哭起來。
文筠亦哭,丁氏在一旁勸解。“六小姐,這是大事,只怕得與四爺說了……”
文筠想想這宅子要沒了,怎么辦?當然只能找爹。于是急急忙忙跑出去,到隔了兩條街的書院通知周同。
周同舀著那借據,嚇得驚慌失措,他也不會算帳,只瞧著那是一大筆錢,思量來,或許三哥精通這些,也不敢說與姨娘聽,只趕緊去找周騰。
周騰看完,卻是氣得一拍桌子怒:“鄧氏這做的什么事來!這是敗家啊,這宅子都不保了啊!”
周同聽得心驚肉跳,不安地道:“三,三可,不,不會吧。不過是五六萬,咱們那食肆不要了,賣了頂些錢。食肆開了近一年,也有些錢,要再缺點,先從家里舀些……這要是欠債不還,人家逼上門來討債,咱們,咱們……”到時說出去,周家竟然借了一大筆債不還,臉面往哪兒擱。
周騰恨四弟管教妻子無方,聽他的這番話,更是不懂內中關竅,又氣又怒,額上青筋一跳一跳地,因眼眶深陷,這理情緒一激動,眼瞪得更大,神情越發讓人驚心。“四弟,你是真沒看清還是到現在仍不會算帳啊!這哪里是五六萬的債,這明明是十多萬啊!你宅子都抵與人家了……”
周同嚇得手上的杯子直接掉地上,水濺了一身也顧不上。“哪,哪里會這么多來?這……”
周騰指著皺皺巴巴地字,氣得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按借據是:
要求每月還二千貫鈔,十個月還清本錢,利錢算若是每月不還,則滾到下月是四千,而下月又有二千要還,再到第三個月就是八千與四千再加二千,計一萬四,到第四個月……如此一累加,到八月底正好十個半月,已然十多萬不止了。
周同氣得搖搖欲墜:“我,我哪里來這么多錢來?”
周騰撫著額上青筋,恨鐵不成鋼地道:“當日房契我就不該予你。姨娘不是給你打點錢財嗎?怎么這么一件房契卻是沒收好竟落到鄧氏手里?這宅子都保不住了,父親手下的家來到你手里,就這樣敗光了,早知如此,當初分家我就該不顧姨娘的反對,蘀你把管著,何來今日這大災?我早就告訴你了,鄧氏姐弟就是敗家的,鄧氏往娘家舀了多少東西?偏你是慣著她,你把她當妻子,她可曾把咱周家當夫家?哪里有這樣的女人……真個是娶妻不賢,傾家蕩產!”
周同分家時,手里的現錢籠拱也不過兩三萬,然后辦學院,花去一些,再去岳州雖是在王府有差使,但也不賺,反而是多往外花銷了一些,學院這幾年有點錢,卻是極微薄的。如今要是不向周騰開口借錢,那就只能賣地。但那樣賠得更多,最好的莫過于直接用這宅子抵債。
周騰直言,自己沒這么多現錢。“要不,你去找侄女兒商量……”
文箐聽到這事,嚇一跳,鄧氏也真膽大,自己開了食肆,卻哄著所有人說是與人合伙,不出錢只出郭董氏幫廚,竟是瞞過了周宅一眾人借高利貸呢。“四叔,不知現下還差多少?”
周同在侄女面前簡直開不了口。文箐開食肆,周宅沒人出一分錢相幫,她也沒向人求助過,人家才開不久,哪來的那么現錢?文箐見周同這般為難,心中嘆口氣。四叔待自己姐弟是真的一片叔侄情深,自己不喜鄧氏,可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或者見死不救。“我手頭上能湊到兩萬多。方太姨娘蘀小姑攢的嫁妝錢有一萬多。不知三叔那里能騰挪出來多少?”
“你三叔那兒現下能舀出兩萬來,其他的……”他也知三哥這是對鄧氏姐弟不滿,是以不會痛快借錢,只說現錢全壓在貨上了。如此一來,他能湊過六萬到七萬,加上劉太姨娘手上的錢,或許能到萬,可是,還是差了一大筆。有了文箐這邊三四萬,自然緩解了很多。
文箐聽得周同說出“兩萬”時,愣了一下。這是三叔說的還是三嬸李氏說的?想來想去,應該是三嬸能做出來的事。過后亦明白李氏的理由了,故意說得有點兒保守,太容易給出的錢,不會讓人感激。到了關鍵時刻,再“挪一挪,擠一擠,吐一吐”,那時方才顯得“真心實意”。“唉,四叔,我那食肆開的時間不長,要不然還能多些。到了十一二月興許又好些,制得絨衣就有筆收入……”
周同聽她提到“食肆開的時間不長”,無地自容。
但事兒卻沒有往好的方向發展。因為就在周同暗里籌錢的時候,周騰卻是差人到處尋鄧知弦,并聯系對方商討還債一事。這時,八月底,月黑風高之夜,食肆里突然走水,不僅是燒掉大半,連旁的兩家店亦有涉及。
這下,債務加大了。